大概十五分钟前,我死了。
被大货车撞死的。
身体飞出去时,我没感觉到多少疼,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念念!
我的女儿念念,才五岁,一个人在家!
灵魂荡回家,我看见她正坐在小桌子前,握着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作业。
昏黄的灯光照着她柔软的头发,我下意识想过去摸摸她的头,手却穿了过去。
哦,对了,我已经死了。
我死了,她怎么办?
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我在世上再无亲人,她……她岂不是要成孤儿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我,比被车撞飞那一刻更甚。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瞎了眼,全力扶持陆廷渊,还为了他和家里决裂,落得如今这般,
死了都没人收尸!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在寂静的半夜格外刺耳。
念念抬起头,看向门口。
那一刻,我们的目光似乎在空中交汇,我几乎以为她看见了我这片虚无的空气。
但没有,她只是放下铅笔,乖巧地走到门边,踮起脚,凑到猫眼上往外看。
是我的乖女儿。
我生前一遍遍教她,陌生人敲门,绝对不能开。
“你好,我们是交通大队的,请问这是何芸家吗?”
是了,他们来处理我的后事了。
念念开了门,仰起小脸,圆丢丢的眼睛看着门外几个穿着制服的交警。
那个蹲下来和她说话的女交警,脸上带着不忍的温柔。
“小朋友,你是何芸的女儿吗?阿姨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后面的话,我忽然听不见了。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光笼罩着门口。
我只能看见我的念念,她的小嘴微微张着,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碎掉,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那样无声地掉着眼泪,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
那眼泪像滚烫的硫酸,灼穿了我虚无的灵魂。
疼。
比被车轮碾过还要疼上千百倍。
我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几乎要融入那片白光里。
可念念的悲伤,她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却像一根无形的锁链,死死拴着我,也将她的情绪,无比清晰地传递到我的胸口。
很疼。
女交警试图去抱她,念念却猛地后退一步。
用力抹了把眼泪,自己弯腰穿好了鞋子,甚至还回头,把桌上的作业本和一支她最宝贝的、我送她的草莓橡皮,仔细塞进她的小书包里。
然后,背好书包,主动拉住了女交警的手。
她要被带走了。
带去福利院。
我疯狂地扑过去,想抱住她,想告诉她妈妈在这里!
可我只是像一阵风,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跟着他们飘下楼,看着念念被抱上警车。
她坐在车里,脸贴在玻璃上,静静地看着我们家的窗户,眼神空洞得不像个五岁的孩子。
警车发动,驶离。
我被迫跟随着念念,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熟悉的窗户。
那里曾是我和念念小小的,温暖的家。
如今,灯还亮着,却再也不会有人等我了。
我的念念,她要去哪里?
而我,一个无处可去的游魂,又能去哪里?
我只能跟着她。
死亡不是结束。
对我而言,眼睁睁看着女儿踏入狼窝却无能为力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我跟着念念,飘进了一栋冰冷的别墅。
这里,曾是我和陆廷渊的“家”。
当然,那是在苏婉出现之前,在他靠着我们何家的资源起飞,却反过来嫌我碍眼之前。
如今,这地方只剩下奢华的空壳,每一寸空气都透着让我作呕的虚伪。
念念被福利院的阿姨牵着,站在偌大的客厅里,小身板挺得笔直,像棵风雨中倔强的小草。
陆廷渊是从书房里被管家请出来的。
他穿着丝质睡袍,眉头微蹙,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几年不见,他保养得宜,更显成熟俊朗,只是眼底那抹凉薄,比当年更甚。
“怎么回事?大晚上的。”
他的声音带着刚处理完公事的沙哑,目光扫过念念,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看一件不相干的行李。
福利院阿姨赔着笑,小心翼翼解释:
“陆先生,这是何芸女士的女儿,何念。
何女士昨晚不幸车祸去世了,孩子……暂时没有其他监护人,根据规定,我们只能联系到您这里。”
“何芸死了?”
陆廷渊眉梢微挑,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惊讶还是解脱的情绪。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死因,仿佛听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消息。
这时,苏婉也从楼上下来了。
她穿着真丝吊带睡裙,外披一件同款睡袍,婀娜地走到陆廷渊身边,柔若无骨地靠着他,目光落在念念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廷渊,这就是小念吧?真是可怜见的……”
她嘴上说着可怜,语气却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这么小就没了妈妈,以后可怎么办呀。”
我飘在空中,灵魂都在颤抖。
就是这个女人!
当年就是她,一次次伪造我“精神失常”的记录,一次次“无意”地向陆廷渊透露我如何“虐待”她,如何“疯狂”地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陆廷渊这个蠢货,竟然就信了!
“爸爸。”
一个细弱、带着哽咽的声音响起。
是念念。
她松开了福利院阿姨的手,向前迈了一小步,仰着头,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要落不落,看得人心尖都疼。
她朝着陆廷渊,怯生生地,又带着全然的依赖,再次喊了一声:
“爸爸……念念害怕。”
这一声“爸爸”,叫得又软又糯,带着全然的信任和雏鸟般的无助。
陆廷渊明显愣了一下。
我了解他,他极度自私,但也极其要面子,享受被人崇拜和依赖的感觉。
念念这副全然把他当作唯一依靠的模样,精准地戳中了他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虚荣心和大男子主义。
他脸上的不耐消散了些,弯腰,难得地放软了语气(尽管在我听来依旧僵硬):“你叫念念?”
“嗯。”
念念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伸出小手,轻轻抓住了陆廷渊睡袍的衣角,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妈妈说过……有困难,可以找爸爸。爸爸会保护念念的。”
苏婉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她扯了扯陆廷渊的胳膊:
“廷渊,这孩子来得突然,我们也没准备……而且,这身份……”
她在暗示念念的身份不明不白。
这个毒妇!
陆廷渊却因为念念那句话,脸色缓和了不少。
他或许不爱我,也未必多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儿,但此刻,扮演一个“被需要”、“有担当”的父亲角色,显然满足了他的表演欲。
“行了,”他打断苏婉,直起身,对福利院阿姨说,“孩子我先留下,手续后面再办。”
苏婉还想说什么,陆廷渊已经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
“就这么定了,难道让我陆廷渊的女儿流落街头?”
看啊,他还是这么道貌岸然。
当年逼我净身出户时,可没见他念及半点情分。
福利院阿姨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念念被管家带去客房临时安置。
她乖乖地跟着,走到楼梯口时,却突然回头,看了陆廷渊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说:“爸爸,晚安。”
陆廷渊“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苏婉立刻贴上去,声音娇嗲:“廷渊,你心肠就是太软了……这孩子突然出现,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我飘在念念身边,看着她被带进一间虽然整洁却毫无温度的客房。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脸上那怯生生的、依赖的表情,像潮水一样褪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床边坐下,把小书包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块草莓橡皮。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向了主卧的方向,嘴角,极其细微地,往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表情。
冰冷,讥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我的灵魂猛地一震。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念头击中了我——
我的念念,她刚才……是在演戏?
她从喊出那声“爸爸”开始,每一个表情,每一滴眼泪,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计算过的?
她利用陆廷渊的虚伪和苏婉的忌惮,成功地,留在了这个龙潭虎穴?
我看着女儿在陌生环境里沉静得过分的侧脸,心脏的位置,再次传来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疼痛。
我的宝贝,在我不知道的时光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才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