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默拖着行李箱,沿着记忆中的土路向村里走去。脚下的路坑洼不平,两旁的土坯房大多破败不堪,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土黄色夯土,不少房屋显然已久无人居,院门歪斜,窗户洞开,像骷髅头上的黑眼眶。偶有老人蜷缩在门槛上晒太阳,看到沈默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变为一种麻木的警惕,迅速低下头或移开视线,仿佛躲避什么极不祥的东西。整个村子弥漫着一种衰败、压抑和难以言说的诡异氛围。

外婆的纸扎铺在村子最深处,紧挨着陡峭的山壁,位置比记忆中更加偏僻。一间低矮的青砖瓦房,墙面上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藤蔓,门脸窄小,那块写着“沈记纸扎”的木质招牌已经褪色发白,边缘开裂,斜斜地挂着,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铺门紧闭,新贴的白色挽联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身材干瘦精悍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在门口,正是村长赵建国。他脸上堆着程式化的悲痛,快步迎上来,一把握住沈默的手,手掌粗糙有力:“是沈默吧?一路辛苦,辛苦了!节哀顺变啊!”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沈婆婆是寿终正寝,走得安详,没受啥罪,算是喜丧了。”

推开那扇沉重的、因为潮湿而有些胀开的木门,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气味汹涌而出,直冲鼻腔。那是沈默童年最熟悉的记忆标签:陈年纸张的霉味、浆糊的酸味、竹篾的清香、彩绘颜料的化学味,以及常年燃烧香烛留下的烟熏火燎之气,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既让人安心又令人不安的气息。

堂屋被临时布置成了灵堂。空间逼仄,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摇曳。外婆的遗照摆在靠墙的八仙桌上,照片是黑白的,里面的外婆穿着她常穿的深色粗布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是惯有的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但那双眼睛,在黑白影像中显得格外幽深,仿佛两潭不见底的古井,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一口厚重的、尚未钉盖的柏木棺材停放在屋中央,下面垫着两条长凳。棺材前方,摆放着一个陶土香炉,里面插着三炷即将燃尽的线香,青烟袅袅,更添几分朦胧与诡异。

铺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扎半成品和材料,几乎无处下脚。几个惨白的纸人雏形靠墙而立,没有五官的脸庞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空洞;扎好的纸马骨架蒙着白纸,轮廓依稀可辨;成捆的彩色纸张、细竹篾、金银箔片堆放在角落……这一切,在灵堂肃穆的氛围衬托下,非但没有丝毫“家”的温暖,反而更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冥器作坊,充满了为死亡服务的怪诞感。

“外婆……她是怎么走的?”沈默涩声问道,目光从外婆的遗照移到棺材上,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悲伤、陌生和隐约不安的复杂情绪。

赵建国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廉价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沈默,被摆手拒绝后,自己熟练地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唉,就三天前的事儿。早上邻居发现铺门没像往常一样开,觉得奇怪,过来一看,沈婆婆就……就在里屋床上睡着走了,很安详。”他顿了顿,弹了弹烟灰,眼神有些游移,“就是……走的前几天,她好像有点心神不宁。有人听见她晚上一个人对着空屋子嘀嘀咕咕,说什么‘时候到了’、‘债主上门了’、‘该还了’之类的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