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乡
火车在蜿蜒的群山中穿行,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轰鸣。窗外的景色,从开阔的平原逐渐收窄为逼仄的峡谷,裸露的岩壁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黄色。沈默靠在硬座车厢有些油腻的窗玻璃上,看着外面飞逝的、千篇一律的荒凉山景,心里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巨石,沉甸甸,湿漉漉。
他是回来料理后事的。三天前,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乡音的电话,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楔入了他都市生活的平静轨道。电话那头,自称是纸马沟村支书的赵建国,用干涩而公式化的语调通知他:外婆去世了。
消息来得突然,甚至有些蹊跷。外婆虽年逾八旬,但身子骨一向硬朗。就在上个月视频时,她还对着镜头絮叨,说山里的枞菌肥了,等他回来炖汤喝,眼神清亮,思路清晰,丝毫不见暮气。怎么转眼间,人就没了?
沈默对“纸马沟”这个地名的记忆,是碎片化的,像一部褪了色的老电影,蒙着一层昏黄而潮湿的滤镜。童年那些短暂的寒暑假,父母忙于奔波生计,便会将他像件行李一样,托运到这个藏在西南深山褶皱里的小村庄。记忆中的纸马沟,仿佛永远浸泡在一种黏稠的雾气里,空气中飘散着复杂难言的气味——是陈年木料和霉菌的混合,是苦涩草药熬煮的气息,但最浓烈、最独特的,还是那种属于“沈记纸扎铺”的、特有的味道:各种纸张的纤维味、浆糊的酸腐味,以及金粉、银箔和颜料混合后,那种既艳丽又死寂的气息。
外婆是纸马沟唯一的扎纸匠。那间低矮、终年昏暗的铺子,堆满了给阴间准备的“物件”: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巍峨的金山银山,精巧的亭台楼阁。它们色彩饱和得刺眼,形态却僵硬诡异,尤其是那些童男童女,脸颊涂着两团浓重的胭脂,嘴唇鲜红,带着程式化的笑容,黑洞洞的眼眶却仿佛能吸走光线。沈默小时候既害怕它们,又忍不住偷偷窥视,总觉得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那些纸人的眼珠会突然转动过来。
外婆本人,也像她手下的纸扎品一样,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感。她总是穿着深蓝色的粗布斜襟褂子,沉默寡言,一双因长年累月揉捏竹篾、裱糊纸张而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却异常灵巧。她看人的眼神总有些飘忽,似乎焦点并不在你身上,而是穿透了你,落在某个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沈默从小就觉得,外婆和她的纸扎铺,与这个平凡的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呜——”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停靠在了一个简陋的、只有一条站台的小站。站牌上,“纸马沟站”四个字锈迹斑斑。沈默提着简单的行李下了车,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山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又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坐上一辆浑身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的破旧中巴车。车子在崎岖不平的盘山土路上摇晃,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光秃秃的山脊。随着海拔升高,空气愈发阴冷,那股记忆中熟悉的、混合着纸钱和香烛的独特气味,也渐渐浓郁起来。
中巴车最终把他扔在村口的石碑旁,便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开走了。石碑上,“纸马沟”三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村子静得出奇,此时已是傍晚,按理应是炊烟袅袅、人声渐息的时候,但放眼望去,不仅不见炊烟,连惯常的犬吠鸡鸣都听不到一声,死寂得让人心慌。村口几棵老槐树,枝桠虬结光秃,形态扭曲狰狞,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山风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