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月色很好。我睡不着,走到庭院中。了尘正在打坐,身影在月光下像一尊雕塑。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海外求学的时候,我也曾幻想过将来设计的房子,要有大大的落地窗,洒满阳光,而不是现在这样,活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
“我以前……想当个建筑师。”我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建很多坚固漂亮的房子。”
了尘缓缓睁开眼,看向我,月光在他眼中流淌。“那很好。”
“可惜,”我冷笑一声,“后来我只擅长拆东西,包括人命。”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放下,即是新生。”
“放下?”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血海深仇,怎么放?身不由己,怎么放?”
“仇恨如火,燃尽别人,也灼伤自己。”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女施主眉宇间戾气深重,但眼底有光。那光,不该被戾气掩盖。”
我愣住了。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在黑帮,要么是畏惧,要么是奉承,要么是恨不得我死的仇恨。没有人看见过我“眼底的光”。
那一刻,我坚硬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伤口结痂时,像无数蚂蚁在皮肉下啃噬。我盯着殿顶那道细微的裂缝,听着窗外规律的扫帚声,焦躁几乎要破体而出。这具身体习惯了奔跑、挥刀、在肾上腺素飙升中判断生死,而不是像一件破损的瓷器,被静置在弥漫着檀香和草药气的角落里,慢慢风干。
了尘似乎察觉不到我的焦灼。他每日送来三餐,换药,然后便去做自己的事。有时是诵经,低沉的嗓音像远处滚动的闷雷;有时是翻阅泛黄的经书,纸页摩擦的声音细腻而持久;更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望着庭院那株兰草,眼神空濛,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砖石,看到另一个世界。
我试图像审视猎物一样审视他,想找出他平静面具下的裂缝。但他像一口深井,我扔下的试探,连个回声都没有。只有一次,我故意打翻了药碗,乌黑的药汁泼在干净的青石板上,刺目又狼藉。他闻声进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很快拿了抹布和水桶进来,蹲下身,一点点擦干净。他的脊背挺直,动作没有一丝火气,甚至没有不耐烦。那种彻底的、仿佛源自本能的包容,比任何斥责都让我无地自容。
“你不问我是谁?为什么受伤?”在他擦完地,准备离开时,我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自己都厌恶的挑衅。
他直起身,拎着水桶,在门口停住,侧过半张脸,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施主想说时,自然会说。”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伤人的,和被人伤的,在这里,都只是需要止疼的苦厄。”
那一刻,我所有伪装的尖刺,都像是扎进了棉花里,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感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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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月下对话
能下地走动后,我的活动范围从禅房扩展到了小小的庭院。我开始观察他更多细节。他劈柴时,动作效率极高,斧刃总精准地落在木柴的纹理上,一击即裂,毫不拖泥带水。那不是普通僧人会有的利落。我甚至在他挽起衣袖擦拭额角时,看到他小臂上有一道陈旧的、狭长的疤痕,像是利刃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