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09-28 02:06:36
她忍不住回头望去,穿过长长的煤渣路,路的尽头,站着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她的父母,姜建国和李秀红。他们刚从外地赶回来,父亲脚边放着硕大的人造革行李箱,裤腿上还沾着长途汽车的泥点;母亲背着那个熟悉的、洗得发白的药箱,但发梢似乎带了点南方潮湿的水汽,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这是姜荫记忆里,父母第一次为了她的事情同时出现。那一刻,她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点陌生,又有点酸涩。

千禧年的春天,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些变化。父母没有再像往年那样匆匆离去,而是在城里安顿了下来。父亲姜建国用这些年在外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盘下了临街的一个窄小铺面,“建国粉馆”那块简陋的木招牌,在鞭炮声中晃晃悠悠地挂了起来。粉馆里终日热气蒸腾,骨头汤的浓香弥漫了半条街。

然而,母亲李秀红却并没有如外人想象的那样,系上围裙和父亲一起打理粉馆。她只是默默地将药箱重新拾掇干净,添置了些新的草药。粉馆开张那天,当父亲忙着招呼前来道贺的邻里时,母亲却背起药箱,悄无声息地往后山走去。邻居问起,她只淡淡地说:“惊蛰刚过,山上的地黄草、益母草正当时,药效最好。”

于是,姜荫的生活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粉馆后间那狭小、潮湿、终年弥漫着酸笋和骨汤气味的出租屋,那里有父亲的忙碌、母亲的疏离、奶奶的抱怨和弟妹们的哭闹;另一部分,依然是外婆那个虽然拥挤、却有着炒黄豆香味和相对宁静的平房。她像一只候鸟,在两个“家”之间穿梭。粉馆的油腻喧嚣与药箱的清淡草药味,在这个刚刚团聚的家庭里,奇怪地交织、碰撞,却始终难以真正融合。

夜深人静时,出租屋的薄板隔间那边,常常会传来父母压低了嗓门的争吵。多是关于钱——父亲埋怨母亲采药看诊收钱太少,甚至常常倒贴,母亲则责怪父亲偷偷往乡下爷爷奶奶家寄钱太多。有次,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要不是为了这几个孩子,我在广东早当上工头了!何苦回来受这份罪!”

黑暗中,姜荫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她想起父母离家那年,奶奶一边纳鞋底一边掰着指头跟邻居算过:“建国俩口子这一走,赚的钱够回来起三间敞亮的大瓦房。”可现在,他们回来了,带着褪色的行李和满身的疲惫,挤在这转不开身的出租屋里,争吵不休。

某个周末的午后,姜荫看见母亲独自坐在窗边,对着打开的药箱发呆。箱盖内侧贴着一张小小的、已经泛黄的照片,是母亲年轻时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的结业合影。照片上的李秀红站在第一排,扎着乌黑的马尾辫,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眼神明亮,嘴角上扬,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妈,你为啥不跟爸一起开粉馆?”姜荫忍不住问。

母亲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合上了药箱,铜扣发出“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人活着,总得有点自己的念想。这药箱,就是妈的念想。”

这时,前厅传来父亲粗声粗气的吆喝:“荫荫!死哪儿去了?快出来帮忙剥蒜!客人都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