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雨惊魂
梅雨断断续续,已缠绵了半月有余。整个苏南小镇“栖塘”,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湿漉漉地瘫在河网交织的洼地里。空气能拧出水来,青石板路常年泛着幽冷的光,踩上去,总觉得脚下滑腻腻的。墙根屋角的青苔得了势,疯长出墨绿色的绒毯,覆盖了砖缝里所有陈年的秘密。镇东头那座曾经显赫、如今已显败落的沈家大宅,便在这无休无止的潮气里,一天天腐朽下去,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木头霉烂、中药苦涩和衰老气息的怪味。
沈万奎,沈家的顶梁柱,栖塘镇曾经说一不二的首富,沈记绸缎庄的东家,不行了。
这消息如同水渍渗入宣纸,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地洇满了小镇的每个角落。茶楼酒肆里,人们压低了嗓音交头接耳,脸上是心照不宣的复杂神情。有幸灾乐祸的——沈万奎做生意手段太狠,得罪的人不少;有漠不关心的——沈家早已今非昔比,没什么油水可捞了;但更多的,是一种藏在眼底深处的、难以言说的畏惧。仿佛沈万奎的即将离世,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消亡,更像是一道被强行封印多年的旧伤疤,要被重新血淋淋地撕开。
“听说了吗?沈家那位,怕是熬不过这个雨季了。”
“作孽太多,阎王爷都看不下去喽。”
“嘘……小声点,当心惹上不干净的东西。都说他病得邪性,天天晚上见鬼呢……”
流言蜚语像潮湿空气里的霉菌,滋生蔓延。沈万奎是谁?是栖塘镇的一个传奇,或者说,是一个噩梦。他白手起家,靠着惊人的精明和一副铁石心肠,将沈记绸缎庄做到了江南几省都闻名的地步。都说他的算盘珠子拨响时,连街角的乞丐都要抖三抖——那意味着又有人要被他算计得倾家荡产。他这辈子,似乎都在算计,算计利润,算计人心,算计如何踩着别人往上爬。如今,这位精于算计了一生的老人,终于算不过命数,躺在了他那张阔大、沉重、据说能辟邪的紫檀木拔步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裹着松垮皮肤的骨头,连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沈家独子沈柏,是从省城灯红酒绿的舞会中被紧急电报催回来的。火车换轮船,再换颠簸的马车,一路的舟车劳顿,也洗不掉他眉宇间那份与这古朴小镇格格不入的洋派和疏离。他对父亲沈万奎的感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对提供优渥生活的感激,有对庞大遗产的隐秘期待,但更深处的,是长久以来对父亲为人处世的不齿与畏惧。那个永远阴沉着脸、眼睛里只有数字和利益的老人,从未给过他寻常人家的温情。
此刻,踏进这座童年时觉得广阔如迷宫、如今却只觉得压抑逼仄的老宅,沈柏的心更是沉了下去。药味混杂着老宅固有的陈腐气息,几乎令人窒息。丫鬟仆佣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脸上带着一种惊惶的麻木,仿佛这座宅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潜伏着看不见的危险。
最让沈柏脊背发凉的,是父亲病榻前的景象。沈万奎时而昏迷,人事不省;时而又会突然清醒过来,但那种清醒比昏迷更可怕。他枯槁如鸡爪的手会神经质地抓挠着身上昂贵的苏绣锦被,留下道道抓痕。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黄白色,死死地瞪着帐顶虚无的某处,瞳孔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极致恐惧。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词语,像是诅咒,又像是哀求:
“水……好冷……河……”
“来了……他又来了……在算……一直在算……”
“算盘……别打了……求求你……别再算了……”
伺候汤药的老佣人福伯,是沈家的老人了,头发都已花白。他趁着端药的空隙,悄悄把沈柏拉到廊下,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惊惧,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少爷……老爷这病……邪门啊!”
福伯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才继续道:“不是老奴胡说,每到夜半子时,老爷准会惊醒,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脸憋得青紫,指着墙角空荡荡的地方,发出那种……那种不像人声的惨叫,说那里站着个‘湿漉漉的人’,瞪着眼睛看着他,手里还在不停地打算盘!那算盘声,清脆得吓人!”
“湿漉漉的人?打算盘?”沈柏皱紧了眉头,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脚底升起,但他强行用从城里带来的“科学”观念压了下去,“福伯,定是父亲病重,产生了幻觉。人虚弱的时候,心神不宁,做些怪梦也是常有的。”
“不是梦!少爷!”福伯急得差点跺脚,老眼里满是真诚的恐惧,“老奴也隐约听到过!那算盘声,真真切切,好像就在墙外头,又好像……就在这屋里头!还有……还有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的……”
沈柏叱责了福伯几句,让他不要妖言惑众,扰乱人心。但当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旷、幽深的回廊里时,福伯的话却像鬼魅般缠绕着他。这老宅太静了,尤其是在这雨夜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那种死寂,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逼迫。
沈万奎的状况急转直下,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清醒时,那恐惧也愈发浓烈,几乎要从他干瘪的躯体里溢出来。
2 算盘声起
这晚,雨下得邪性,不是往常的绵绵细雨,而是瓢泼般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老宅的屋顶彻底掀翻。狂风卷着雨水,扑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沈柏在书房里处理完几封关于省城生意的来信,已是子夜时分。宅子里灯火晦暗,值夜的仆佣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四周只有风雨的狂啸。
他撑着油纸伞,快步穿过连接前后院的回廊。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他的绸衫下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就在经过父亲院落那堵高大的封火墙时,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风雨声震耳欲聋。
但……在那狂暴的自然之声的间隙里,他极其清晰地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
一种极其细微、却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雨幕,直接扎进了他的耳膜。
噼啪……噼里啪啦……噼啪……
是算盘声!
声音清脆、急促,带着一种旧式账房先生特有的、一丝不苟到近乎冷酷的精准节奏。这声音……并非来自宅子前院的账房方向!而是……仿佛就从眼前这堵墙的后面——父亲病房的内里——传出来的!
沈柏的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伞从手中滑落,掉在积水里他也浑然不觉。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到了极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