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术馆
窗外的城市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灰白,扁平,缺乏细节。我的生活大抵也是如此,在写字楼的格间和出租屋的沙发之间两点一线,乏善可陈。或许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乏味,驱使着我在那个周六的下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家名为“虚白”的美术馆。
它藏身于老城区的边缘,夹在一排生意寥落的茶叶铺和一家挂着褪色招牌的裱画店之间。外观是仿古的飞檐斗拱,漆色却新得有些突兀,像是硬生生嵌入这片旧街区的一颗假牙。门楣上“虚白美术馆”几个瘦金体字,刻得极深,透着一股冷硬的劲儿,与它名字里的“虚”和“白”全然不搭。
推开沉重的,似乎包裹着铜皮的木门,内部的景象倒是让我眼前一亮。与外表的仿古截然不同,馆内是极致的现代极简风格:纯白的墙壁,灰冷的水泥地面,光线被精心设计过的射灯切割,聚焦于一件件展品,而展品之间的过渡区域则隐没在近乎绝对的黑暗里。展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前调是淡雅而清新的檀香,后调却隐隐渗着一丝类似旧纸堆、金属锈蚀和某种微腥的气息。
静,太静了。脚步声被地毯吸走,连呼吸声都显得有点吵。一位身着深紫色旗袍的工作人员静立在展厅的转角阴影里,身姿挺拔,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她的妆容精致,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标准化的微笑。
寥寥几个观众如同游魂,在光柱间无声穿梭,彼此保持着谨慎的距离。
我在这种气氛里有些无所适从,只得随着指示牌,漫无目的地在一个个纯白的方盒子里穿行。展出的画作并不通俗,大多要么抽象,要么色彩奔放或冷淡,试图诠释各种高深的概念,显得华而不实,无法触动我那颗被日常琐事磨得有些麻木的心。
直到我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廊道。
廊道的尽头,灯光似乎比别处更加晦暗、集中。
那里只孤零零地挂着一幅画。
它被一副极宽的、颜色沉黯的木框装着,完美融入了廊道昏暗而阴沉的氛围。画作的标签很小,用极细的字体打印着:《众生相·其一》,材质:混合媒介,年代:不详,作者:佚名。
我走近了些。
首先抓住我眼球的是色彩。并不是和谐美观的调色,而是一场灾难性的颜料对撞。浓稠得近乎发黑的赭石、刺目却不明亮的朱砂、一种像是淤青般的污浊紫色、以及大片翻滚搅动的、无法定义的灰绿色……它们彼此侵染、覆盖、厮杀,形成了一个令人极度不适的视觉漩涡。
然后,是形态。标签上的题材是“人物”,我也确实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扭曲、破碎的人形轮廓。但它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头颅的比例怪异,像是被强行拉伸又挤压过,五官的位置完全错位,眼睛(如果那是眼睛的话)一处深陷如黑洞,另一处则爆裂出纷乱的笔触,仿佛正在融化成色彩。躯干和四肢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诡异连接方式,关节反向扭曲,线条也没有勾勒边缘,而是像自行蠕动的黑色血管,在画布上疯狂地蔓延、交织又断裂。
它极度抽象,但我却莫名其妙地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具象感——一种被强行拆解、又被胡乱拼凑起来的“人”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