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墙根的青苔
我出生在梅雨季。
母亲说生我的时候,屋外的雨下了三天三夜,屋檐下的水珠串成帘子,把堂屋的地面洇得发潮。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眉间拧成疙瘩的褶子。接生婆把裹在粗布里的我递过去,他只瞥了一眼就别过脸,“又是个丫头片子”。
这句话像颗潮湿的种子,落在我人生的第一块土壤里。
我们住的老房子在巷子最深处,墙皮早就斑驳得露出里面的黄土,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下雨的时候最难熬,墙角会洇出深色的水痕,像幅永远晾不干的画。母亲总在这样的天气里叹气,一边用抹布擦着炕沿上的霉斑,一边念叨父亲没本事,连间不漏雨的房子都盖不起。
父亲从不还嘴,只是把烟袋锅敲得当当响。烟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是我整个童年最熟悉的味道。
家里穷,我穿的衣服都是表姐剩下的。洗得发白的碎花裙,裙摆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袖口磨破的蓝布褂子,母亲用同色的线缝了又缝,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动的蚯蚓。有次去邻居家借酱油,邻居家的小儿子指着我的褂子笑:“你衣服上有虫子!”
我攥着酱油瓶跑回家,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母亲进来掀开被子,往我手里塞了块冰糖,“别听他胡说,咱衣服结实,穿得久。”可她转身去灶房的时候,我听见她跟父亲说:“等秋收卖了粮食,给丫头扯块新布吧。”
父亲没说话,只有烟袋锅的火星亮了一下。
后来秋收的粮食钱,变成了弟弟的新书包。弟弟比我小三岁,是家里的“顶梁柱”——这是奶奶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从小就被惯着,要星星不敢给月亮。有次他看见邻居家孩子有个塑料小汽车,哭闹着非要,母亲没办法,把准备给我交学费的钱拿出来买了。
我站在墙角,看着弟弟抱着小汽车笑得露出豁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上学是我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却也是另一个战场。
小学三年级,我被调到靠窗的位置。同桌小美穿的公主裙每天都不一样,领口镶着亮晶晶的水钻。她从不跟我说话,却总在画画的时候,故意把颜料蹭到我的课本上。有次美术课,老师让画“我的家”,我画了栋掉灰的平房,屋顶歪歪扭扭地站着只麻雀。
小美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笑出声:“这是狗窝吧?”
周围的同学都围过来,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前排的男生抢过我的画纸,举得高高的喊:“快看,乞丐屋!”我想去抢,却被他推了一把,踉跄着撞到桌角,膝盖磕出青紫色的瘀伤。
那天起,没人再跟我跳皮筋。她们扎堆在操场边跳格子,嘴里念着“马兰开花二十一”,我抱着作业本蹲在教室后墙根,数砖缝里冒出来的青苔。青苔是暗绿色的,滑溜溜的,像我藏在心里的委屈,见不得光。
有次放学,我被几个女生堵在巷子口。她们抢走我的书包,把里面的课本倒出来踩,说我不配读书。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听着她们的嘲笑声,直到她们跑远了才敢抬头。夕阳把巷子拉得很长,我的影子歪歪扭扭,像条被雨打湿的狗。
回家不敢说,母亲正忙着给弟弟煮鸡蛋。弟弟明天要考试,她把鸡蛋剥好放在碗里,撒了层白糖。看见我回来,她皱了皱眉:“怎么回来这么晚?作业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