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小却挺得笔直的背影里,是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一种对周遭所有荒诞、探究、乃至权势都漠不关心的极致懒散。
那束无意间追逐她的阳光,也恰好照亮了廊柱阴影边缘,沈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玄衣如墨,静立如渊。方才院内那场由“秘籍”到“黑山老妖”的荒诞剧变,并未在他冷峻的脸上刻下更多痕迹。
然而,此刻阳光刺破阴影,落在他眼中,却清晰地映照出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
探究——像审视一件突然闯入视野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古物。
这小丫头身上矛盾重重:医术、驯狼、清奇的脑洞、对危险的漠然、以及对这破败冷宫近乎诡异的归属感。
审视——目光如无形的丝线,试图穿透那层懒洋洋的表象,缠绕出她真实的意图。是天真懵懂?是大智若愚?还是…别有所图?
深沉的思量——太子被轻易“拐带”,玄鳞的异常,她口中的“宝贝”…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棋子?是福是祸?
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的触动。
并非怜悯,更像是对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的…陌生感。
在权力倾轧与无尽失眠的泥沼中浸淫太久,眼前这份扎根于破败、却兀自散发着奇异生命力的极致“懒散”与“怪诞”,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不容忽视。
就在念苏快要走到豆包身边,准备继续她的“撸狼大业”时——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比方才更沉缓,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上位者惯有的试探:
“这院墙,该修了。” 点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倒塌的豁口,像一张咧开的嘴。言下之意昭然:这破地方,不适合住人。
念苏终于转过身,正面朝向那片阴影。阳光勾勒出她小小的身形,她仰着脸,脏兮兮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被施舍的感激,也没有被质疑住所的窘迫。
那双清澈的眼睛坦然地迎向阴影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短暂的沉默。风卷起几片地上的枯叶,在两人之间打着小小的旋儿。
“还行,挺好。” 她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然后,像是觉得说服力不够,又慢悠悠地、掰着手指头补充,语气带着点“你不懂其中妙处”的小小嫌弃:
“有狗,” 她指了指身边小山似的玄鳞,豆包适时地甩了下尾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噜”,算是认证了自己的“狗”籍。
“有宝,” 她小下巴朝墙角那堆破瓦罐烂石头一扬,眼神认真,仿佛那里真堆着金山银山。
“有钱,” 她最后伸出三根沾着灰的小手指晃了晃,意指太子承诺的“跑腿费”分成。
总结完毕,她看着阴影方向,小脸上是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满足:“清净。”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小石头,精准地砸在某种心照不宣的认知上——主院,那是权力、算计、失眠和无数双眼睛的中心。
沈聿没有再说话。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神情。只有风卷起更多的枯叶,在念苏脚边、在破败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
念苏等了几息,没等到下文,便觉得这“对话”已经结束。
她极其自然地转回身,几步走到豆包身边,像归巢的雏鸟,熟练地把自己重新塞进巨狼厚实温暖的腹侧皮毛里。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拿起刚才随手放在草席上的小木梳,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豆包油亮的颈毛。
阳光、狼毛、梳齿划过皮毛的沙沙声…方才的对话,王爷的探究,太子的热血,仿佛都成了遥远背景里模糊的杂音。
她的世界,迅速收拢回这一方破败却让她自在的天地,只剩下纯粹的、懒洋洋的暖意。
沈聿依旧站在阴影里,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重新与狼融为一体的小小身影上。风卷起的枯叶旋儿最终无力地散落在地。
冷宫,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巨狼低沉的呼噜声里,在女孩那声满足的喟叹中,悄然改变了轨迹。
不再是单纯的遗忘之地,而是嵌入了一个…连他都尚未能完全定义的变数。
而他指间,那枚随身携带、用以缓解焦虑的玉核桃,不知何时已被捻得温热。
暮色吞没那一人一狼的背影。
沈聿静立院中,脚边滚落太子遗落的金丝荷包。
他弯腰拾起,指尖拂过精巧的蟠龙绣纹。
“卫七。”
“冷宫的瓦…”他顿了顿,“换成琉璃的。”
“省得有人嫌暗,看不清‘宝贝’。”
*珍宝斋:影帝的舞台*
顾言澈抄近路,先太子一步闪入珍宝斋后堂。迅速换了身掌柜行头,抓了把算盘,往紫檀大椅上一坐,气定神闲啜了口茶。
“砰——!!”
门板哀嚎!太子灰头土脸冲入,如一颗人形炮弹!
“顾!掌!柜!” 太子嗓子都喊劈了,无视满堂惊愕目光,将糊何首乌“咚”地砸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快!验货!‘黑山老妖’的货!急!”
顾言澈心中笑浪滔天,面上却瞬间切换成“震惊凝重”模式!
他小心翼翼捧起“黑石”,对光细看,指甲轻刮,甚至装模作样凑近深嗅(被糊味呛得暗咳)。
“嘶——!” 他倒抽凉气,声音都颤了,“玄…玄鳞大人的气息!霸道凛冽!错不了!此乃…‘九幽地心炎铁’啊!”
太子狂喜点头如捣蒜:“对对对!狼兄押送的!开价!快!”
顾言澈掐指(乱算),一脸肉痛:“此物非凡!沾染神兽因果…风险极大…但!与殿下有缘…” 他猛地伸出五指,“五千两!黄金!”
“成交!” 太子秒应,生怕反悔!
金票速取。太子揣入怀,感觉人生圆满。正欲溜,被叫住。
“殿下,” 顾言澈笑容神秘,递过一个小巧紫檀盒,
“‘那位’吩咐的添头。贴身,辟邪…招财。” 盒内,正是沈聿书案失踪的那颗沾糖霜、印狼牙的核桃。
太子如获至宝!紧紧捂在胸口!“多谢顾掌柜!多谢…‘那位’!”
旋风般卷出珍宝斋,怀揣巨款与“秘宝”,奔向冷宫分赃。
顾言澈看着太子消失的背影,终于伏案闷笑,肩膀狂抖:“哈哈…地心炎铁…五千金…添头核桃…王爷,您家这小祖宗,把太子当猴耍还让他帮着数钱啊!哈哈哈…”
太子冲回冷宫豁口,激动得语无伦次:“小丫头!发了!五千金!顾掌柜识货!还有‘那位’的添头!” 抖着金票献宝,又掏出紫檀盒。
念苏懒眼一瞥金票厚度,满意。指尖挑开盒盖——
熟悉的沾糖霜核桃静静躺着。
念苏:“……”
玄鳞甩头,喷了个响鼻,充满对智障的怜悯。
念苏面无表情“啪”地合盖,盒子丢还太子。三根脏指伸出,晃了晃:“三成。一千五。金票。现结。”
太子狂喜冻结,看着厚厚金票被抽走近三分之一,再低头看看手中“添头”…这核桃…这牙印…怎么越看越像…皇叔书桌上常捻的那颗?!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后颈!他…他好像用皇叔的“赃物”当添头换钱了?!
太子捧着剩余的金票和烫手山芋般的紫檀盒,如丧考妣地挪回书房外。
廊下阴影里,沈聿的身影如同等候已久的冰雕。
太子腿一软,差点跪下:“皇…皇叔…” 声音发颤,主动上交紫檀盒和…那沓明显薄了不少的金票。
沈聿冰眸扫过盒子,未接。只伸出苍白修长的手。
太子一个激灵,赶紧把怀里的“添头”核桃掏出来,颤巍巍放在那冰冷掌心。
沈聿五指收拢,核桃坚硬的棱角陷入皮肉。他目光落在太子怀中露出的金票一角。
“哪来的?” 声音不高,却让太子抖如筛糠。
“卖…卖石头…顾掌柜…” 太子快哭了。
“石头?” 沈聿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
“九…九幽地心炎铁…” 太子声音细若蚊蝇。
“……” 沈聿沉默。空气凝滞如铁。
许久。
“回东宫,禁足。抄《资治通鉴》十遍。” 冰冷宣判。转身入书房。
门合拢前,一句更冷的补充飘出:
“金票…充公。修门。”
太子捧着空瘪的荷包和沉重的罚单,看着紧闭的书房门,欲哭无泪。
冷风卷过,吹落他发梢一根草屑。
珍宝斋方向,隐隐传来顾言澈捶桌狂笑的回音。
书房内。
沈聿摊开掌心。
沾糖霜的核桃静静躺着,印着玄鳞的牙痕,也沾着太子掌心的冷汗。
指腹摩挲过那点甜渍与狼的印记。
冰封的眸底,一丝极淡、快如错觉的涟漪掠过。
玉核桃在另一只手中,被重新捻动。
发出规律、冰冷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