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御书房,烛火熬着夜色。**

奏折堆叠如山,压得檀木龙案呻吟。

皇帝沈琰揉着发烫的眉心。

指下,是暗卫新呈的密报。

薄薄一页纸。

墨字寥寥。

却重逾千斤。

“冷宫,沈念苏。”

“年五岁。”

“仆役克扣份例,奶娘贪墨银钱。”

“靠野果,草根,及…”皇帝目光在下一行凝住,“…自制药粉驱虫果腹。”

指尖无意识敲击着“药粉”二字。

一个五岁稚儿…

会制药?

“下去吧。”皇帝挥手。

暗卫如烟消散。

他起身,踱至巨大的雕花槛窗前。

目光沉沉,穿透浓重夜色。

落向宫城西北角——

那是摄政王府的方向。

也是…冷宫的方向。

幼弟沈聿的身影,与那个蜷缩在奏折堆角落、沾着油渍和杏仁香气的核桃,在他脑中重叠。

核桃滚落的地方,还残留着几根灰黑色色的狼毛。

玄鳞。

那匹只认沈聿、桀骜不驯的北地苍狼。

竟允许一个小丫头骑在背上。

甚至…帮她拍核桃?

**摄政王府,书房。**

空气凝滞如冰。

烛火在沈聿玄色的锦袍上跳跃。

映亮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朱砂笔悬在“西狄增兵”的军报上。

墨点如血。

“皇兄漏夜前来,”沈聿未抬眼,声音淬着北地的寒风,“为北狄密使?还是…西狄增兵?”

皇帝沈琰踏着清冷月色进来。

眉宇间是掩不住的倦怠。

他未答话。

目光掠过书案。

掠过那遒劲凌厉的朱批。

最终,定格在案角——

几颗油亮浑圆的核桃。

随意散落。

与冷硬的军报、森然的兵符格格不入。

其中一颗,还沾着一点可疑的糖霜。

像雪地里突兀绽放的一点暖色。

皇帝无声地坐下。

拎起案上早已凉透的残茶。

一饮而尽。

苦涩直冲喉间。

“北狄密使,边关布防已换。陈侍郎下狱,王尚书告老。”沈聿搁笔,冰眸如刀锋扫过,“干净了。”

“雷霆手段。”皇帝放下空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杯沿,“母后今日…又摔了一套前朝官窑。”

“摔得好。”沈聿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毫无温度,“凤印既敢染指前朝余孽与敌国暗刃,便该知道…”他抬眸,眼底寒芒刺骨,“碎瓷…也会割手。”

皇帝沉默。

烛光将他兄弟二人的影子投在冰冷地砖上。

扭曲、拉长、无声纠缠。

“那个孩子…”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寂。

他并未看沈聿,目光落在虚空,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冷宫那个小小的院落,“朕今日…听太子眉飞色舞地说了半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豁口的瓦罐,成了武林秘籍。”

“缸底的孑孓,成了西狄进贡的龙虱。”

“一块烧糊的何首乌…竟能引得太子揣着‘黑山老妖’的暗号,跑去珍宝斋撞门。”

皇帝说着,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胆子不小,心思…也活络得紧。”他评价道,目光终于转向沈聿,

“比你当年…在冷宫墙根下,闷头抢馊饼时,有趣多了。” 他刻意略过了某个名字,只提旧事。

“皇兄!”沈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中的暴戾!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案上茶盏猛地一跳!

茶水泼溅!

污了“西狄增兵”的墨字。

也污了那颗沾糖霜的核桃。

皇帝仿佛没看见弟弟骤然阴沉的脸色。

他平静地注视着沈聿紧绷的下颌线。

“七日后,皇后千秋。”皇帝的声音放得很缓,带着一种刻意的、属于兄长的温和,“她身子弱,难得热闹一回,也想见见…府里小念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滚落的核桃。

“皇后说,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孩子,能让玄鳞都心甘情愿当踏脚凳。”

“也让母后…”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看…” 他避开了任何可能关联过去的字眼。

“她懒。”沈聿的回答斩钉截铁,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他背过身,玄色锦袍隔绝了烛光,只留下一个冷硬抗拒的背影,“见不得光,受不得吵。千秋宴人多,她应付不来。”

“懒?”皇帝挑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了然和揶揄,“懒到能编出破瓦罐认主需剜心’吓唬太子?懒到能指使玄鳞把太子拱个跟头?沈聿,你在怕什么?”

他站起身,走近一步。

影子几乎将沈聿冰冷的背影吞噬。

“是怕这深宫里的风刀霜剑,伤了这株刚从瓦罐污泥里挣扎出来的野草?”

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却重如千钧,敲在沈聿心上,“又或者…你只是怕你自己?”

他盯着弟弟僵直的肩背,一字一句:

“怕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照看这抹…自己闯进你冰窟窿里的…小火苗?”

“够了!”沈聿骤然转身!

衣袖带起凌厉的风!

案上剩余的核桃被狠狠扫落!

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本王的女儿!”他盯着皇帝,眼底是压抑的狂澜与冰封的痛楚,

“是生是死,是明是暗,自有本王担着!不劳陛下费心!皇后千秋,厚礼必至!人——不去!”

逐客令。

冰冷、坚硬、不留余地。

皇帝静立原地。

看着满地狼藉的核桃。

看着弟弟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潭底一闪而过的惶惑。

许久。

他弯下腰。

在满地的冰冷与狼藉中。

精准地拾起了那颗沾着糖霜和茶渍的核桃。

油亮的壳上,印着几道浅浅的、属于幼兽的牙印。

是玄鳞。

“阿聿,”皇帝的声音疲惫而悠远,“瓦罐里的虫,见不得光,活不长。”他摩挲着核桃上凹凸的纹路,也摩挲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甜渍。

“她不是虫。”

“是颗种子。”

“捂在暗处…”他抬眼,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冷宫新换的、在月光下流转着微光的琉璃瓦。

“只会烂掉。”

“你得…给她透点缝。”

“哪怕…只是一点点光。”

沈聿的背影,如同铸死在寒冰中的铁像。

纹丝不动。

唯有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泛出青白。

皇帝不再多言。

转身。

行至门边。

月光泼洒在他明黄的常服上。

“琉璃瓦…”他脚步微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换得不错。”

“日光透亮。”

“想必…冷宫里的‘宝贝’,也看得更真些。”

他推门而出。

将一室死寂的寒冰,留给了身后。

书房内。

烛火不安地跳动。

沈聿缓缓弯下腰。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一颗滚落脚边的核桃。

坚硬、冰冷。

指腹下,却奇异地残留着一丝…

几乎被茶水和冷怒湮灭的…

杏仁酪的甜香。

他猛地攥紧!

核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

“卫七!”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狂怒。

“查!”

“今日谁——把杏仁酪端进书房的!”

窗外。

新换的琉璃瓦。

清澈如冰。

清晰地映出墙根下。

几枚小巧的、沾着泥印的脚印。

和一撮…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的灰黑色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