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烛火熬着夜色。**
奏折堆叠如山,压得檀木龙案呻吟。
皇帝沈琰揉着发烫的眉心。
指下,是暗卫新呈的密报。
薄薄一页纸。
墨字寥寥。
却重逾千斤。
“冷宫,沈念苏。”
“年五岁。”
“仆役克扣份例,奶娘贪墨银钱。”
“靠野果,草根,及…”皇帝目光在下一行凝住,“…自制药粉驱虫果腹。”
指尖无意识敲击着“药粉”二字。
一个五岁稚儿…
会制药?
“下去吧。”皇帝挥手。
暗卫如烟消散。
他起身,踱至巨大的雕花槛窗前。
目光沉沉,穿透浓重夜色。
落向宫城西北角——
那是摄政王府的方向。
也是…冷宫的方向。
幼弟沈聿的身影,与那个蜷缩在奏折堆角落、沾着油渍和杏仁香气的核桃,在他脑中重叠。
核桃滚落的地方,还残留着几根灰黑色色的狼毛。
玄鳞。
那匹只认沈聿、桀骜不驯的北地苍狼。
竟允许一个小丫头骑在背上。
甚至…帮她拍核桃?
**摄政王府,书房。**
空气凝滞如冰。
烛火在沈聿玄色的锦袍上跳跃。
映亮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朱砂笔悬在“西狄增兵”的军报上。
墨点如血。
“皇兄漏夜前来,”沈聿未抬眼,声音淬着北地的寒风,“为北狄密使?还是…西狄增兵?”
皇帝沈琰踏着清冷月色进来。
眉宇间是掩不住的倦怠。
他未答话。
目光掠过书案。
掠过那遒劲凌厉的朱批。
最终,定格在案角——
几颗油亮浑圆的核桃。
随意散落。
与冷硬的军报、森然的兵符格格不入。
其中一颗,还沾着一点可疑的糖霜。
像雪地里突兀绽放的一点暖色。
皇帝无声地坐下。
拎起案上早已凉透的残茶。
一饮而尽。
苦涩直冲喉间。
“北狄密使,边关布防已换。陈侍郎下狱,王尚书告老。”沈聿搁笔,冰眸如刀锋扫过,“干净了。”
“雷霆手段。”皇帝放下空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杯沿,“母后今日…又摔了一套前朝官窑。”
“摔得好。”沈聿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毫无温度,“凤印既敢染指前朝余孽与敌国暗刃,便该知道…”他抬眸,眼底寒芒刺骨,“碎瓷…也会割手。”
皇帝沉默。
烛光将他兄弟二人的影子投在冰冷地砖上。
扭曲、拉长、无声纠缠。
“那个孩子…”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寂。
他并未看沈聿,目光落在虚空,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冷宫那个小小的院落,“朕今日…听太子眉飞色舞地说了半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豁口的瓦罐,成了武林秘籍。”
“缸底的孑孓,成了西狄进贡的龙虱。”
“一块烧糊的何首乌…竟能引得太子揣着‘黑山老妖’的暗号,跑去珍宝斋撞门。”
皇帝说着,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胆子不小,心思…也活络得紧。”他评价道,目光终于转向沈聿,
“比你当年…在冷宫墙根下,闷头抢馊饼时,有趣多了。” 他刻意略过了某个名字,只提旧事。
“皇兄!”沈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中的暴戾!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案上茶盏猛地一跳!
茶水泼溅!
污了“西狄增兵”的墨字。
也污了那颗沾糖霜的核桃。
皇帝仿佛没看见弟弟骤然阴沉的脸色。
他平静地注视着沈聿紧绷的下颌线。
“七日后,皇后千秋。”皇帝的声音放得很缓,带着一种刻意的、属于兄长的温和,“她身子弱,难得热闹一回,也想见见…府里小念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滚落的核桃。
“皇后说,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孩子,能让玄鳞都心甘情愿当踏脚凳。”
“也让母后…”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看…” 他避开了任何可能关联过去的字眼。
“她懒。”沈聿的回答斩钉截铁,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他背过身,玄色锦袍隔绝了烛光,只留下一个冷硬抗拒的背影,“见不得光,受不得吵。千秋宴人多,她应付不来。”
“懒?”皇帝挑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了然和揶揄,“懒到能编出破瓦罐认主需剜心’吓唬太子?懒到能指使玄鳞把太子拱个跟头?沈聿,你在怕什么?”
他站起身,走近一步。
影子几乎将沈聿冰冷的背影吞噬。
“是怕这深宫里的风刀霜剑,伤了这株刚从瓦罐污泥里挣扎出来的野草?”
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却重如千钧,敲在沈聿心上,“又或者…你只是怕你自己?”
他盯着弟弟僵直的肩背,一字一句:
“怕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照看这抹…自己闯进你冰窟窿里的…小火苗?”
“够了!”沈聿骤然转身!
衣袖带起凌厉的风!
案上剩余的核桃被狠狠扫落!
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本王的女儿!”他盯着皇帝,眼底是压抑的狂澜与冰封的痛楚,
“是生是死,是明是暗,自有本王担着!不劳陛下费心!皇后千秋,厚礼必至!人——不去!”
逐客令。
冰冷、坚硬、不留余地。
皇帝静立原地。
看着满地狼藉的核桃。
看着弟弟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潭底一闪而过的惶惑。
许久。
他弯下腰。
在满地的冰冷与狼藉中。
精准地拾起了那颗沾着糖霜和茶渍的核桃。
油亮的壳上,印着几道浅浅的、属于幼兽的牙印。
是玄鳞。
“阿聿,”皇帝的声音疲惫而悠远,“瓦罐里的虫,见不得光,活不长。”他摩挲着核桃上凹凸的纹路,也摩挲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甜渍。
“她不是虫。”
“是颗种子。”
“捂在暗处…”他抬眼,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冷宫新换的、在月光下流转着微光的琉璃瓦。
“只会烂掉。”
“你得…给她透点缝。”
“哪怕…只是一点点光。”
沈聿的背影,如同铸死在寒冰中的铁像。
纹丝不动。
唯有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泛出青白。
皇帝不再多言。
转身。
行至门边。
月光泼洒在他明黄的常服上。
“琉璃瓦…”他脚步微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换得不错。”
“日光透亮。”
“想必…冷宫里的‘宝贝’,也看得更真些。”
他推门而出。
将一室死寂的寒冰,留给了身后。
书房内。
烛火不安地跳动。
沈聿缓缓弯下腰。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一颗滚落脚边的核桃。
坚硬、冰冷。
指腹下,却奇异地残留着一丝…
几乎被茶水和冷怒湮灭的…
杏仁酪的甜香。
他猛地攥紧!
核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
“卫七!”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狂怒。
“查!”
“今日谁——把杏仁酪端进书房的!”
窗外。
新换的琉璃瓦。
清澈如冰。
清晰地映出墙根下。
几枚小巧的、沾着泥印的脚印。
和一撮…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的灰黑色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