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夏,七月流火。我决心整理那箱从老家运来的、封印了整个高中时代的旧物。尘埃在午后的光柱里缓慢浮沉,带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了时光与霉菌的气味。当我从那箱底抽出那本厚重如砖、书脊已有些开裂的《百年孤独》时,动作带起一阵微风。就在那时,一样东西从书页的夹缝中滑落,轻飘飘地,几乎无声地,躺在了地板上。
是一根红绳。颜色褪得厉害,原本鲜亮的正红,如今是那种被无数次洗涤和岁月侵蚀后的、接近干涸血迹的暗赭。它纤细、脆弱,静静地蜷缩在那里,不像装饰,更像一道结痂的、被遗忘已久的旧伤疤。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窗外的蝉鸣、房间里空调的嗡响,瞬间退去。二零一五年那个同样燠热、却一切皆有可能的夏天,带着粉笔灰、风油精和少年汗水的味道,呼啸着将我淹没。
第一章:月
二零一五年,八月九日。高三开学日。
教室像一个巨大的、正在发酵的蒸笼。阳光透过老旧窗帘的缝隙,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粉笔灰的干涩和风油精辛辣的清凉,这两种气味奇异地交织,构成了高三特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提神剂。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XXX天”的字样被班主任用彩色粉笔写得巨大、狰狞,像一道悬在每个人头顶的符咒。
就是在这样一个人人自危、连呼吸都仿佛要计算频率的日子里,我,猝不及防地,真正“看见”了你——陈弦月。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在高一高二年级的成绩榜前列,它总是赫然在目。但直到那天,或许是某个课间,我无意中听见有人喊你,那三个字落在耳中,竟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陈——弦——月。
一个大男生,名字里竟镶嵌着一轮“月”。不是太阳的灼热,不是星辰的繁密,而是月。清辉泠泠,带着一种遥远的、遗世独立的温柔,又有弦字勾勒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张力,仿佛月光也能被拨动,发出清越的声响。我趴在堆满试卷的课桌上,用指尖在积了一层薄灰的桌面上,悄悄写下这个名字。每一笔,都像在完成一个隐秘的仪式。
从此,我开始了漫长的、无声的收集。像一個吝啬的收藏家,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与你有关的一切碎片。
你大笑的时候,不只是嘴角上扬,眼尾会先一步漾开细密的纹路,像石子投入平静湖面荡开的涟漪,那笑意是从眼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的,真实而富有感染力。你沉思时,眉头会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食指和中指的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嗒嗒声。体育课后,你抱着篮球从操场回来,额发被汗水浸透,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沿着鬓角滚落,滑过脖颈清晰的线条,没入校服的领口。那时你身上蒸腾着热气,皮肤泛着运动后的潮红,有一种蓬勃的、不加掩饰的生命力。
这些瞬间,都被我偷偷地、贪婪地收纳进眼底,珍藏于心房最柔软的角落。每一次新的发现,都让我像意外掘得了宝藏的窃喜者,独自躲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反复品味,然后不自觉地,眉眼弯成新月。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像是有人在我心里塞进了一颗被阳光烘烤得恰到好处的蒲公英,毛茸茸,暖洋洋,轻得没有一丝重量。只要一想到你,哪怕只是名字,心底就起了一阵微风,吹得那蒲公英四处飞扬,酥酥麻麻,撩拨着每一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