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本是大夏最受宠的公主,从发疯的野狗嘴下救回了只剩一口气的敌国小质子,
母后说我不辨是非,父皇与皇兄们也认为我侮辱了皇家威严。
但我不在意,即使不受待见,我也想照顾好阿弃,和他相依为命。
七年后,敌军的铁甲战马攻破城门。
我的阿弃带着千军万马灭了大夏,一跃成为敌国太子。
嬷嬷临死前把我推进角落,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公主快跑,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跑?还能跑去哪里?
我推开压在身上的焦木,拍掉华服上滚烫的灰烬,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然后一步步,走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阿弃,如今你这泼天的富贵,不带本宫一起共享吗?”
1.
墨泽渊的脚步顿住。
他转过身,一步步朝我走近。
用沾满我父兄鲜血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黏腻冰冷的红痕。
“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先回去,我等会儿就去接你......”
回哪里去?
我能回去的地方,早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但我笑了,用力地点点头:“好啊,我等你。”
就像过去,等他从御膳房偷膳食那样。
他派了两个士兵“护送”我,把我带离了已成废墟的宫殿,丢进一处尚算完好的偏殿。
殿内陈设凌乱,值钱的物件早被洗劫一空,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血腥味。
我走到窗前,推开半扇残破的窗棂。
远处,皇城正门的城楼上悬挂着几个模糊的黑点。
其中一个,是我的父皇。
我认得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即使沾满了污秽和血。
而另一个......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旁边那颗头颅上。
头发散乱,沾满泥污,曾经总是用刻薄眼神睥睨众生的脸,此刻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痛苦。
最刺目的是,那双总是轻蔑看我和阿弃的眼睛,如今空洞洞的,只剩下两个血糊糊的窟窿。
那是三皇兄。
过去他最爱欺负我和阿弃,把阿弃踩在泥里,按进水缸,肆意折辱的三皇兄。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死得真惨,真是不体面啊。
“三皇兄......”
我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剥落的朱漆。
“你最喜欢的猎犬,是不是也饿了好几天了?它看到你的眼睛......”
“会认得那是它主人的吗?”
墨泽渊没有让我等太久。
他换下了那身染血的重甲,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腰束玉带,更显得身姿挺拔,贵气逼人。
只是眉眼间的阴鸷和杀伐之气,浓得化不开。
他踏进偏殿,“公主。”
他唤我,声音比之前温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疏离。
“太子殿下。”
我垂下眼,依着宫里的规矩,微微屈膝。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似乎不喜这个称呼,但并未纠正。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北国服饰、容貌娇艳的女子。
那女子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生的傲气。
“这是北国大祭司的女儿,也是我的太子妃,兰珠。”
墨泽渊介绍道,“以后由她照顾你起居。”
兰珠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我沾满灰尘污血的宫装上,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
用北国语对墨泽渊说了句什么,语气娇嗔。
墨泽渊没有回应,只是对我道。
“公主,这里暂时委屈你。待宫城清理完毕,再为你安排居所。”
我扯出一个笑容:“多谢殿下。”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只是道:“缺什么,告诉兰珠。”
说完,便转身离开。
2.
太子妃兰珠留了下来,她指挥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北国仆妇开始打扫。
她们的动作粗鲁,将殿内残留的属于大夏皇室的物件随意丢弃、踩踏。
其中一个仆妇拿起一个摔裂的玉瓶,那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花瓶。
她嗤笑一声,随手就要往殿外扔。
“等等。”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那仆妇动作一滞。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半截玉瓶,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
“这个......”
我摩挲着断裂的茬口,语气平淡。
“给本......我吧,我来处理。”
仆妇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兰珠也挑眉看向我,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公主殿下。”
她刻意加重了“公主”二字,带着浓浓的嘲讽。
“既然你那么舍不得,那不如让这些前朝残物,伴着你入睡好了!”
太子妃直接命人把所有的陶瓷碎片,一口气倒在了我的软榻上,密密麻麻。
“你可别嫌我们伺候不周,毕竟殿下仁慈,留你一条命,你该知道感恩。”
我抬头看她,扯了扯嘴角:“是,感谢太子不杀之恩。”
见到我如此顺从,兰珠竟一时语塞,那股刁难的兴头被无形地挫了一下。
她身旁一个眉眼伶俐的婢女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
“哼,还以为大夏国的公主有多尊贵,原来也只会摆出这副可怜相,攀附着男子才能苟活,真是晦气!”
这话像绵密的针,却没能扎进我心里。
兰珠被婢女的话提醒,脸上重新浮起恶毒的笑意。
她朝旁边的仆妇抬了抬下巴。
“还愣着干什么?让公主好好试试她的新床铺,看看够不够软和!”
我被那两个粗壮的仆妇猛地推搡向那张铺满碎瓷片的软榻。
后背重重砸下,密密麻麻的陶瓷碎片地刺入皮肉。
很痛,像被无数烧红的针同时钉穿,可我却没叫一声。
这痛,哪里比得上亡国被灭朝要痛?
哪里比得上亲眼看着至亲一个个死去要痛?
她们看着我像一具木偶,毫无反应,顿觉无趣,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我果然病了,伤口在污秽和碎瓷的折磨下溃烂发炎。
我烧得意识模糊,似乎过了很久,我感觉到一抹冰凉覆上额头。
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阿弃那张冷峻的脸。
他终于在百忙之中,抽空来见了我这故人一面。
再醒来时,身下的床铺已然换过,柔软干燥,再没有那片能刺伤我的碎片。
伤口也被粗略处理过,缠着干净的布条。
他站在床边,眼神晦暗不明。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阿弃,你来啦。”
“你现在政事繁忙,怎么还有空......”
我的话突兀地停住。
因为他的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不耐。
他忽然低声开口。
“公主殿下,如今怎么也学会用这种下三滥的苦肉计了?”
3.
我怔住,不解其意。
只见太子妃兰珠适时地端着一碗药走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委屈。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将药匙递到我嘴边。
“公主快趁热喝了吧。”
“殿下,您千万别错怪公主。”
“定是公主想让您来见见她,才会......唉,公主您就算闹脾气,也不该这样折磨自己呀!”
原来,他不信我。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那勺漆黑的药汁。
兰珠却“哎呀”一声,手腕一抖,整碗滚烫的药汁猛地泼洒出来。
大半浇在我缠着布条的伤处和裸露的脖颈上,小部分溅到了她自己的手背。
阿弃脸色一变,一步上前。
然而,他没有看向痛得蜷缩起来的我,而是猛地抓起了兰珠被溅到些许药汁的手背。
尽管那上面只是微微泛红,他眼神里却满是心疼。
转向我时,化作了彻底的失望。
“安宁,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竟伤害真心待你之人!”
我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禁想到过去的阿弃,他从不舍得对我说一句重话。
我垂下眼睫,盯着锦被上繁复的北国图腾,早已不再是大夏的图腾,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我错了,我不敢了。”
他似乎满意于我的“认罪”,对着眼眶微红的兰珠温声道。
“她已经知错了,爱妃大人大量,便饶她这一回。”
兰珠破涕为笑,依偎进他怀里,声音娇柔。
“当然了,殿下,妾身可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
他们相携离去,背影那般登对。
可我的阿弃,曾经说会娶我的......
不,承诺的人是阿弃,不是如今的太子墨泽渊。
一阵冷风从未关严的窗缝吹进来。
我瑟缩了一下脖子,牵扯到伤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看来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不过还好,我至少还有这方残破的屋檐遮风挡雨。
不像我的父皇和皇兄们,还得挂在城楼上,在萧瑟的北风里,晃晃悠悠......
北国是游牧民族,如今占了我大夏的宫殿,竟也在此定都。
次日,听说墨泽渊遭遇了刺客,抓住了好些人。
午后,太子妃兰珠便好心地领着我,去观看这些刺客的行刑。
刑场设在昔日宫中演练骑射的广场上。
那些被缚跪地、衣衫褴褛的人,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死灰般的脸上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公主!是安宁公主!”
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哑地喊道。
“您还活着!太好了!老臣就知道......我大夏的血脉还在!天不亡我大夏啊!”
我认出了他们。
那位是总嫌我读书不用功、用戒尺打我手板的太傅。
那个是因为我爬树摘风筝而向父皇参我“行为失仪”的御史。
还有那位是曾在宫宴上摇头叹息我“不成体统”的老宗正......
他们本该是最不喜欢我、最看不上我的那些老古板。
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傻。
明明有机会逃出去的,为什么还要回来,行这螳臂当车之事?
兰珠在一旁嗤笑出声。
“啧啧,没想到啊,公主殿下,你们大夏的这些硬骨头臣子,对你倒是忠心耿耿,临死了还念着你呢......感不感动呀?”
我垂下眼眸,掩去所有情绪。
依着规矩,向她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声音平静无波。
“太子妃娘娘说笑了。”
“亡国之人,能得殿下与娘娘庇护,苟全性命,已是天大的恩赐,不敢再有他念。”
她对我的识趣似乎很满意,又似乎更加鄙夷。
“果然,你们大夏的女子就是‘聪明’,最知道审时度势,依附谁才能活下去!”
“既然你这么懂事,本妃今日便赏你个恩典。”
她随意地一挥手,旁边的奴婢立刻会意,端上来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混浊不堪、散发着馊味的糊状物。
分明是给宫中猎犬吃的食料。
“喏!”
兰珠笑吟吟地指着那碗狗食。
“就当着这些逆贼罪臣的面,把它吃干净,再好好地学两声狗叫。”
“本妃就奖励你,做我们北国一条最听话的狗!如何?”
兰珠的奴婢得了示意,猛地摁住我的后颈。
粗糙的陶碗边缘磕在我的额角,鼻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咬牙,却从喉咙里挤出一丝低笑。
“太子妃......”
我的声音被按压得有些变形。
“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款待前朝公主,就不怕......传出去,被人诟病?”
“说您气量狭小,容不下一个手无寸铁的亡国之人吗?”
兰珠冷冷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物,在我眼前一晃。
那是一枚质地上乘,雕刻着北国狼图腾的玉佩。
那是......
阿弃给我的玉佩。
很多年前,他高烧不退,浣衣局克扣炭火,我瞒着父皇母后,求着太医才换来药材救回他一条命。
他醒来后,将这枚贴身玉佩塞进我手里,说......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打断我的回忆,兰珠直接将玉佩狠狠摔在地上,玉石瞬间四分五裂。
“这可是太子殿下的贴身玉佩,怎会在你这样一个低贱的亡国公主身上?莫非你是存了什么龌龊心思,还敢肖想太子殿下不成?”
肖像?
那分明是他跪在雪地里,拉着我的衣角,说日后定要堂堂正正娶我做他唯一的妻,硬塞给我的“信物”。
如今全都碎了。
就像他曾经给我描摹的那些未来,那些海誓山盟,早就碎成了一滩看都看不清的烂泥。
兰珠死死盯着我惨白的脸,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现在,这碗狗食,你是吃还是不吃?”
我垂眸,颤抖的伸出手......
“怎么回事?”
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第2章 2
我眼尾通红地看着疾步走来的男人。
脖颈和伤处的灼痛让我声音发颤,小声喊了句:“阿弃......”
可他没有回应我。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地上那支离破碎的玉佩上。
脚步顿住,脸色几乎是在瞬间沉了下来。
兰珠脸上的嚣张和得意立刻换成了泫然欲泣的委屈。
她快步迎上去,声音带着哭腔,抢先开口:
“殿下!您可算来了!”
她指着地上的碎片,又指向我,语气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伤心。
“臣妾只是按例巡查,竟发现安宁私藏您的贴身玉佩!此等私相授受之事,若传出去,于您的清誉有损啊!”
“臣妾不过询问几句,她竟......竟恼羞成怒,将玉佩摔碎了!”
她伸出那只有着细微红痕的手,想要去拉墨泽渊的衣袖,却被他周身散发的冷意冻得迟疑了一下。
墨泽渊的目光终于从玉佩碎片上抬起,缓缓移到我脸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我看不懂的暗沉情绪,有审视,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愠怒?
他一步步走近我。
靴底踩过冰冷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狼狈的模样。
“是你摔的?”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责骂更让人窒息。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
解释吗?
说那是兰珠指使奴婢摔的?
说他曾经珍重赠予我的承诺,在别人眼里只是可以随意践踏、并用以构陷我的工具?
说了,他又会信吗?
方才他那句“苦肉计”犹在耳边。
我看着他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卑微的倒影。
最终,我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
兰珠立刻在一旁尖声道:“不是你是谁?难道还是本妃自己摔的不成?殿下!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墨泽渊没有看兰珠,他的目光依旧锁着我。
片刻的死寂。
他忽然弯下腰,捡起脚边最大的一块碎片。
他摩挲着那破碎的截面,忽地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毫无暖意,只有渗人的冰凉。
“一块旧玉罢了。”
他随手将那碎片丢开,玉石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哀鸣。
“碎了也好。”
他这句话,不知道是对我说,对兰珠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然后,他的视线落回那碗被打翻后又被奴婢重新盛来的馊臭狗食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既是前朝公主,就该懂得安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
“太子妃赏你的‘恩典’,便受着吧。”
“学不会北国的规矩,就永远别想站起来做人。”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入冰窖最底层,冻得麻木。
他转身,对兰珠丢下一句:
“处理干净些,别脏了地方。”
然后,再也没有看我一眼,径直离去。
兰珠脸上重新绽放出胜利而得意的笑容,比之前更加张扬。
她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只终于被踩入泥沼的蝼蚁。
“听见了吗?殿下吩咐了,让你好好受着这恩典!”
她示意那两个粗壮的仆妇。
“还愣着干什么?帮帮我们的公主殿下!”
我的头被再次狠狠摁下。
馊臭的气味猛地灌满鼻腔口腔。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寒冷的午后。
我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从野狗嘴下拖出来,他浑身是血,也是这样冰冷刺骨。
阿弃。
如果早知道有今日,当初......
我还会救你吗?
狗食的馊臭味离我越来越近,我任命的闭上了眼。
“臣愿意替公主吃!”
“老臣来!让老臣来!”
那些被缚跪地的老臣们竟争先恐后地嘶喊起来。
他们挣扎着,甚至用头去够那个陶碗。
看守的士兵一时不防,竟真被那位老御史抢到了碗。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馊臭的糊状物,猛地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吞咽,呛得剧烈咳嗽,却还在喊。
“不碍事的公主!老臣饿了!老臣饿了!”
太傅、宗正......
他们像是疯了般,抢夺着,一把一把地将那狗食塞入口中。
脸上却露出近乎释然的笑容,仿佛吃着什么珍馐美味,含糊不清地对着我的方向重复。
“不碍事的......”
5.
我的眼眸剧烈地闪动。
看着那几个曾经最是刻板、最重礼仪廉耻的老古董。
此刻为了我,争先恐后地吞食着猪狗之食。
只为了替我挡下这片刻的折辱。
兰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气得脸色发青。
她盯着这些“不识时务”的老骨头。
“都看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公主了!你们现在要认清她的身份!”
随后,她的目光再次射向我。
“你,也要认清你的身份。”
最后,她彻底失去了耐心,示意左右。
“给我按住她!”
几个强壮的仆妇立刻上前,将我死死固定在地上,脸贴着粗糙的地面。
兰珠从身旁侍卫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缓缓蹲下身,刀尖抵上我的脸颊。
“既然不肯听话,那就在脸上刻清楚,让你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货色......”
刀锋压入皮肉,传来尖锐的刺痛。
刀尖又深、又慢地划开我的脸颊皮肉。
尖锐的疼痛清晰地传来,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流下。
我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仔仔细细地,在我的左颊上,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鲜血淋漓的“贱”字。
刻完后。
她抓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起鲜血淋漓的脸。
展示给那些目眦欲裂的老臣看。
“看清楚了!这可不是什么公主了!”
“从现在起,她就只是脸上刻着字的贱民一个!是我们北国最低贱的奴隶!”
然后,兰珠对着行刑的士兵一挥手。
刀光扬起。
“公主!”老御史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大夏......”太傅的呐喊戛然而止。
温热的液体猛地溅了我满脸满身。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之前的馊臭,令人窒息。
很痛。
脸上新刻的字火烧火燎地痛。
可我已经分不清,是脸上的痛,还是心在痛。
6.
视线开始模糊。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再次醒来时。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血腥和焦糊味,而是一股清苦的药香。
我睁开眼,对上的是墨泽渊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手里把玩着一个白玉小瓷瓶。
“醒了?”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没说话。
脸上的伤疤随着肌肉牵动,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他将那个小瓷瓶放在我枕边。
冰凉的瓶身碰到我的耳廓。
“上好的金疮药,每日涂抹,不会留疤。”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包扎好的左颊上,那里似乎被仔细处理过,不再是火辣辣地暴露在空气里。
“再等等,公主。”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几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哄劝。
“等一切安定下来,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怜惜,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
仿佛施舍这点微不足道的关怀,已是天大的恩典。
我垂下眼睫,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他似乎满意了,又坐了片刻,交代宫人仔细照看,便起身离开。
那背影挺拔孤傲,已是十足的帝王气象。
等他走后,我拿起那瓶冰凉的金疮药,拔开塞子,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确实是极品伤药,活血生肌,千金难求。
我笑了笑,然后抬手。
将那瓶药整个扔进了角落的炭盆里。
“嗤”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缕青烟和焦糊味。
那所谓的希望,瞬间化为乌有。
我不需要不留疤。
我需要的。
是让这个“贱”字,深深地、丑陋地、永久地刻进我的皮肉,刻进我的骨头,刻进我的灵魂。
每日换药时,我都屏退宫人。
然后,用颤抖却坚定的手指,一点点抠开那刚刚结起的薄痂。
鲜血重新涌出,染红指尖。
疼痛尖锐而清晰,让我无比清醒。
对,就是这样。
记住这痛。
记住那日的馊臭和鲜血。
记住老御史他们被斩断的悲鸣。
记住城楼上摇晃的明黄色身影和空洞的血窟窿。
兰珠依旧时常纡尊降贵地来看我。
她欣赏着我脸上日益狰狞、反复溃烂的伤疤,心情似乎格外愉悦。
“哟,这字真是越看越有风骨了。”
她用染着蔻丹的尖尖指甲,隔空描摹着我脸颊的轮廓,语气轻佻恶毒。
“配你这张脸,真是相得益彰。殿下瞧见了,怕是更要厌弃你至极了。”
她变着法地折辱我。
有时是命我跪着给她擦拭鞋尖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有时是逼我吃下早已馊冷的残羹剩饭。
我都一一照做。
甚至在她故意打翻茶水,烫伤我的手背时。
我还能依着宫规,匍匐在地。
“谢太子妃娘娘赏赐。”
我的顺从和这张日益丑陋的脸,似乎渐渐让她失去了兴趣。
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有一天,她彻底不来了。
宫人们窃窃私语。
我零星听到些词汇。
“大祭司渎神,贪墨军饷,下了大狱,牵连......”
7.
又过了几日,墨泽渊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锐利,仿佛刚刚完成一场精心的算计。
“起来。”
他对我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松。
“带你去个地方。”
他没有多说,我也没问。
只是默默起身,跟在他身后。
他带我去了北国的天牢。
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腐臭的气息。
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我看到了兰珠。
她蜷缩在肮脏的稻草上,曾经华丽的衣衫变得破烂不堪,头发散乱,脸上沾满污秽。
听到脚步声,她惊恐地抬头。
在看到墨泽渊的一瞬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希冀。
“殿下!殿下您是来救臣妾的吗?父亲他是冤枉的!都是......”
她的哭喊在看到墨泽渊身后的我时,戛然而止。
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怨毒。
“你......这个贱人!你怎么会来这里!”
墨泽渊没有看她,只是负手而立,声音冰冷。
“冤枉?铁证如山。你父女二人仗着神权,中饱私囊,动摇国本,罪无可赦。”
他微微偏头,对身后的侍卫示意。
“她当初如何对待公主的,便如何还给她。”
“仔细点,别让她死了。”
兰珠惊恐地瞪大眼睛,尖叫着挣扎。
“不!墨泽渊!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父亲助你登上帝位,我......”
侍卫粗暴地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死死按在石壁上。
另一个侍卫抽出了匕首。
墨泽渊这时才转向我,他的眼神在昏暗的牢狱中显得格外幽深。
“看着。”
他说:“朕为你出气。”
匕首的尖端,精准地落在兰珠娇嫩的脸颊上。
她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
鲜血涌出。
侍卫的手很稳,一笔一划,深刻入骨。
同样是一个“贱”字。
只是比刻在我脸上的,更加工整,更加狰狞。
我静静地看着,脸上结痂的伤疤似乎在隐隐发烫,心底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凉。
出气?
不,这不是出气。
这只是权力的游戏,是兔死狗烹,是鸟尽弓藏。
他用践踏旧日盟友的方式,来向我展示他的绝对权威和那可笑的“补偿”。
与我何干?
兰珠痛晕了过去,像一块破布被丢弃在角落。
墨泽渊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反应。
我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
“谢陛下为奴婢主持公道。”
他眼底那丝微光似乎黯淡了下去。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牢房。
没过多久,北国老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
墨泽渊以铁血手腕迅速镇压了所有潜在的反对声音,顺利继位,成为北国的新帝。
登基大典后的第一道旨意,不是大赦天下,不是封赏功臣。
而是册封前朝大夏公主安宁,为后。
旨意一出,举朝哗然。
老臣们跪在殿外痛哭流涕,以头抢地。
“陛下!不可啊!亡国妖女,岂能为后!恐祸乱朝纲,动摇国本啊!”
武将们愤然陈词。
“陛下!她是我们死敌北国的公主,其心必异!留她一命已是天恩,岂能尊奉至此!”
甚至连他一手提拔的心腹也委婉劝谏。
“陛下,此举恐寒了天下人之心,更寒了随您浴血奋战将士们的心啊!”
墨泽渊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面沉如水,听着底下喧嚣的反对声浪。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整个大殿死寂下来。
“朕意已决。”
8.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惊恐或愤怒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朕登基之初,便立此誓,必践此诺。谁再敢妄议,视同抗旨!”
所有人都被他眼中冰冷的杀意震慑,再无人敢出声。
大婚当日,凤冠霞帔加身。
繁复的北国皇后礼服,金线刺绣,华丽沉重。
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宫人们为我敷上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我左颊上那个狰狞的“贱”字疤痕。
然而那凸起的痕迹太过深刻,无论如何遮掩,都像一道无法抹去的污迹,盘踞在苍白的脸颊上。
喜乐喧天,震耳欲聋。
我坐在镜前,任由她们摆布,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娘娘,吉时已到,该启程往祭天台了。”
喜娘的声音带着谄媚。
我站起身,沉重的礼服几乎让我踉跄。
经过殿门时,我忽然停下脚步,转向那扇可以遥望皇城正门的窗户。
“等等。”我说。
喜娘和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
我一步步走到窗前,推开窗。
寒风瞬间涌入,吹起我头上沉重的珠帘。
远处,皇城正门的城楼巍然矗立。
上面悬挂的那些黑点,经过数月风吹日晒雨淋,早已缩得更小,颜色也变得暗沉,几乎要与焦黑的城墙融为一体,在凛冽的风中轻轻晃荡着。
父皇,皇兄......
他们还在那里看着呢。
看着他们的安宁。
他们大夏最白眼狼的公主。
今日要穿上仇敌的嫁衣,嫁给踏着他们尸骨登上皇位的男人。
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我异常清醒。
我极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然后,我转身,声音平静无波:“走吧。”
祭天,行礼,受朝拜。
一套繁琐的仪式下来,我被送入了重新修缮一新的、属于皇后的宫殿。
凤仪宫。
这里曾是母后的居所,如今雕梁画栋依旧。
却处处透着北国风格的冷硬和陌生。
夜渐渐深了。
宫殿内外喧闹的喜乐和宴饮声渐渐散去,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酒气的墨泽渊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大典礼服,只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金冠取下,墨发微散,少了几分白日的帝王威严,多了几分慵懒。
他挥退了所有宫人。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我和他,以及满室刺目的红。
他一步步走近,目光落在我盖着大红盖头的身影上,脚步似乎有片刻的凝滞。
最终,他在我面前站定。
“安宁。”
他低声唤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我们终于......”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下一刻,我猛地自己掀开了盖头。
厚重的凤冠之下,我的脸上没有任何新娘该有的娇羞或喜悦,只有一片平静,和左颊上那道连厚重脂粉都盖不住的、狰狞扭曲的疤痕。
他看着我,眼神微微一震。
几乎是同时,我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猛地抽出!
一道寒光自我袖中暴射而出,直刺向他心口。
那柄我藏了许久,磨得无比锋利的匕首!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决绝!
9.
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侧身闪避!
“噗!”
利器刺入皮肉的闷响,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惊心。
匕首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精准地刺入他的心脏。
而是偏了几分,深深扎进了他的胸膛偏上的位置,离心脏仅寸许距离!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暗红色的衣袍。
那颜色变得更深,更暗,几乎发黑。
他闷哼一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又猛地抬头看向我。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
一个眼神冰冷,握着染血匕首的复仇者。
剧烈的痛楚让他身体晃了一下。
但他没有立刻倒下,反而猛地抬手,死死攥住了我握着匕首手腕!
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你......”
他开口,鲜血立刻从他嘴角溢出,声音破碎,带着极致的震惊和痛苦。
“你终究还是恨我的......”
我迎着他震惊痛楚的目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畅快的笑容。
那笑容扯动了脸上的疤痕,显得无比骇人。
“恨?”
我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墨泽渊,你弄错了。”
“这不是恨。”
“这是利息。”
“这是为我大夏国千千万万子民所讨要的利息!”
“成王败寇,很公平,不是吗?”
我说着,手上猛地用力。
想要将匕首更深地刺入,甚至不顾手腕几乎要被他捏碎的剧痛!
他却像是被彻底激怒了,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我狠狠推开!
我踉跄着跌倒在地。
凤冠摔落,珠翠碎裂一地。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身后的喜桌上,杯盘狼藉落地粉碎。
他单手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另一只手支撑着桌面,才勉强没有倒下。
脸色在红烛映照下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困难,那双眼睛却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里面翻滚着太多太多的情绪。
震惊、剧痛、愤怒,还有一丝破碎的绝望。
“为......什么?”
他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涌出。
“朕给了你一切,后位......尊荣......”
“你给的,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染血的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
“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是拿回你夺走的东西。我的家,我的国,我亲人的命!”
殿外的侍卫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脚步声和惊呼声骤然响起,迅速逼近。
“陛下!”
“有刺客!护驾!”
宫殿大门被猛地撞开,无数侍卫蜂拥而入。
看到眼前景象,瞬间刀剑出鞘,雪亮的兵刃全部对准了我。
墨泽渊猛地抬起手,阻止了他们立刻冲上来的动作。
他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断断续续。
“告诉朕那些年,浣衣局外,御花园里,那些都是假的吗?!”
我看着他濒死却执拗寻求一个答案的模样。
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问这些。
我望着他。
眼前似乎闪过那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需要我护着的单薄少年......
又迅速被城楼上悬挂的头颅、被兰珠刻下的疤痕、被老臣们吞食狗食的画面覆盖得严严实实。
那些短暂的温暖,早已在七年的算计和最后的屠戮中,腐烂发臭,一文不值。
殿外火光通明。
映照着我溅满鲜血的脸庞和那道深刻的“贱”字疤痕。
在无数北国士兵仇恨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地、清晰地对他说。
“北国陛下。”
“镜花水月,何来真假。”
话音落下的瞬间。
我看到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和空洞。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是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缓缓沿着桌沿滑倒在地。
“陛下!!!”
侍卫们惊恐万状地冲上前去。
混乱中,我不知道是谁的刀尖先递到了我的颈间。
冰凉的触感,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没有反抗,甚至主动向前迎了迎。
锋利的刃口轻易地划开了皮肤,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
感觉不到疼。
只有一片麻木的解脱。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嘈杂的惊呼、哭喊、奔跑声都渐渐远去。
我的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
我呵着白气,偷偷把怀里捂着的、仅有的半块甜糕,塞给那个蜷缩在浣衣局角落、冻得嘴唇发紫的小男孩。
他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
“公主!”
他小声说,声音带着奶气。
“等我长大了,一定娶你。让你天天都有吃不完的甜糕。”
......
真好骗。
我迷迷糊糊地想。
可惜。
甜糕早就馊了。
我们也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