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的目光扫过场中——武松空荡荡的袖管耷拉着,那只曾降龙伏虎的右臂,连同一腔快意恩仇,都永远留在了那条腥臭的巷子里;鲁智深不再嚷嚷酒肉,只是沉默地、一大口一大口地灌着,那双曾倒拔垂杨柳的臂膀微微发抖,仿佛还托着那些塌陷的废墟和死去的孩童;林冲咳嗽着,脸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江南的湿毒瘴气蚀透了他的肺腑,那双曾亮如寒星的眼,如今只剩下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灯火。

兄弟们……他的喉咙哽了一下。

视线最终落在那最中央的身影上。宋江已经醉了,满面红光,眼泪却不停地流,一手举杯向天,祭奠死去的英魂,一手亲热地揽着身旁吴用的肩膀,絮絮地说着“不负朝廷”,“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吴用笑着点头,羽扇轻摇,那笑容底下却是一片枯槁的灰白。

呼延灼的心口被那明黄绢帛烙得剧痛。

他忽然想起赴宴前夜,自己独上望湖台。

梁山夜泊,万籁俱寂,只有折了桅杆的破船在暗潮里咯吱作响。他摸出那卷明黄,借月光又读了一遍。字迹仍是那样瘦劲,像一柄柄小剑,刺得他眼眶生疼。

圣旨末尾,另有一行小字,朱砂暗记,非御笔,却盖了高俅私印:

“三十六人,无分良莠,一体鸩除,毋使遗种。”

无分良莠。

他抬头望月,月如碎银,却像一口钝刀,慢慢锯着他的喉咙。

背后忽有脚步,他霍然转身,刀已半出鞘,却见是燕青。

浪子燕青,去时一百八,回来亦只剩半条命,左颊被方腊军的钩镰削去一片肉,如今愈合成了暗红的痂,笑时仍带三分风流,七分鬼气。

“将军好兴致,独自赏月。”燕青手里提着两只小小白瓷壶,壶口以红绫封固,“御赐的‘龙膏酒’,说是补气续脉。卢员外临终前,让我把这一壶留给将军,说将军面冷心热,最易受伤。”

呼延灼喉头动了动,终究接过。瓷壶冰凉,却似烫手。

燕青退后一步,忽然收尽笑意,声音压得极低:“将军,你嗅到么?这山上,有股死味。”

呼延灼瞳孔骤缩。

“不是血,不是酒,是坟土味。”燕青指了指自己鼻尖,“我从小在妓馆赌坊滚,最擅辨味。这味,我在杭州城破那夜也嗅过——次日,方腊的太子被凌迟,刑场周围十里,皆此味。”

他转身,背影在月色下薄如纸:“小心夜宴。若不得不喝,先含一口甘草,可缓一息。”

呼延灼想喊住他,燕青却已没入黑暗,只剩一缕红绫,被风卷着,飘下望湖台,像一截断舌。

此刻,玉壶在握,他想起燕青的话,舌下早已暗压一片甘草,苦到发涩。

酒液倾出,香气愈发醇厚,他却嗅到更深处的腐甜——那是鸩霜与龙膏交媾的味道,像美人的口脂里藏着尸斑。

他笑得无比自然,声音洪亮,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清冽的酒液从壶嘴倾泻而出,注入一只只海碗,散发出御赐佳酿特有的醇厚浓香。那香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轮到武松。独臂的行者抬起眼,那目光锐利得像是雪亮的戒刀,在他脸上剐了一下。呼延灼斟酒的手稳如磐石,一滴未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