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独自坐在妆台前。菱花铜镜被案头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模糊地映出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白日曹丕在柳下那带着轻佻试探的话语、那双深沉灼热的眼睛,还有那曲未吹响的《凤求凰》,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反复回旋,纠缠不休。她缓缓抬手,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抚过自己光洁饱满的额头。
然后,她的手指停顿了。
就在眉心的正中央,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清晰地烙印在铜镜中她的倒影上。那点红,在昏黄的烛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泪,也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这是建安七年,她嫁给袁熙的那一天清晨,夫君袁熙亲手执着沾满上好胭脂的细笔,带着满心的珍爱与期盼,在她眉心轻点落下的。
“一点朱砂,一世牵挂。”袁熙当时温柔的话语犹在耳畔,“此生以此红痣为凭,愿你一世无忧,你我同心。”
指尖的冰凉触碰到那点朱砂痣,一股尖锐汹涌的痛楚猛然攫住了甄宓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无忧?同心?邺城破时冲天的大火,城门崩塌的巨响,士兵临死前绝望的惨叫,袁府仆妇们惊恐奔逃的身影,还有她自己蜷缩在角落等待未知命运的冰冷绝望……一幕幕如同利刃,狠狠切割着她的神经。袁熙生死未卜,而她,却被囚禁在这象征胜利与征服的铜雀台中,像一个精致的战利品,被另一个男人垂涎!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溢出眼眶,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铜镜边缘,碎开。泪珠滴落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就在这时,窗外的月光骤然一暗。
甄宓猛地一惊,从无边痛苦的旋涡中挣扎抬头。
只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坐了个人!
曹丕!
他依旧一身玄青色的便袍,随意地屈起一条腿坐着,身形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手中拿着一卷展开的书卷,正是她白日临摹所本的《洛神赋》。他并未看向她,只是借着窗棂透入的月光和案头摇曳的烛火,垂眸扫视着手中的书卷。烛火跳跃的光晕在他浓密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他眼睫的微颤而轻轻晃动,竟让他那张惯常冷峻的脸庞显出一种近乎柔和的错觉。
“此赋……”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书卷的篇首,“文辞华美,情思幽邃。确是子建(曹植)才情满溢之作。”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书卷移开,落在甄宓仍带着泪痕、于烛光下更显凄艳的脸上,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是不知,子建写那‘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时,心中摹想的洛神,原是……”
“原是”什么?他后面的话并未吐出,仿佛在斟酌最贴切的词句,又或是故意留下引人遐思的空白。他的视线,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从她湿润的眼睫滑下,越过挺秀的鼻梁,最终牢牢锁在她眉间那一点刺目的、象征着她过往姻缘的殷红朱砂痣上。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要将那点碍眼的印记生生烫去!
甄宓的心猛地一缩,如同被冰冷的铁钳攥紧。他未尽之言中的指向如同毒刺,带着对过往的轻蔑和对归属的强调——他想说,子建笔下风华绝代的洛神,原来就是你甄宓?还是想说,这曾经属于袁熙的印记,终究会被他覆盖?屈辱与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霍然起身,袖摆不慎带翻了案头的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