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字。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涌上甄宓心头。曾几何时,在邺城那个血腥的黄昏,他是主宰她生死的将军,是俘获她的征服者,连名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冰冷重量。而此刻,在这暖风熏人的洛水之畔,他却以“子桓”这个温润如玉的表字出现,与她谈论顾恺之的画艺?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眼眸里的锐利似乎被春水软化了几分,但仍带着探究和一种不容错辩的掌控意味。甄宓压下心头的波澜,红唇轻启,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大人既识顾画神韵,可知顾虎头(顾恺之小字)为此画,曾三易其稿,废绢无数?”她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他腰间的“子桓”玉佩,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神女之姿,飘渺难摹;心中执念,落笔方知不易。”
她的话看似论画,却字字如同细针,刺向他那“珍之”的占有宣言。连神女之姿都需三易其稿,人心之执念,又岂是简单的占有便能达成?她是在借画讽人,提醒他,也提醒自己,有些东西,强求不得。
曹丕微微眯起了眼。甄宓话语中那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和疏离,以及她目光掠过“子桓”二字时那抹极淡的、带着某种了然甚至嘲弄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波澜。她非但未被他的笛音和身份所慑,反而在清冷孤绝中透出一种沉静的锋芒,如同一株带刺的幽兰。
他忽然轻轻一笑,那笑意冲淡了他眉宇间惯常的冷峻,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手腕一抬,手中那管温润的白玉笛并未收回,反而向前一递,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亲昵,用光滑冰凉的笛尾,轻轻挑起了甄宓垂落在鬓边、随微风拂动的一缕青丝上,那支摇摇欲坠的明珠簪。
明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这个逾越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挑逗意味和居高临下的试探。
“神女缥缈,尘心却真。”曹丕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因这突如其来的轻佻举动而骤然紧绷的下颔线条和微微睁大的眼眸,“姑娘若信,明日此时,此地柳下,我当为姑娘吹奏一曲《凤求凰》。此曲当配神女,亦配……”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清丽绝伦的面庞上流连,“尘世真颜。”
《凤求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瞬间浮现在甄宓脑海。这首象征炽热爱慕与大胆私奔的琴曲,从他口中说出,在这洛水之畔,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带着情意的糖衣,裹挟着不容拒绝的威势,向她当头罩下。他是在告诉她,他不仅要“珍之”,还要她的心悦诚服。
甄宓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涌上脸颊,旋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压下。她微微侧头,避开了那冰凉的笛尾,也避开了他过于灼人的视线,没有应允,亦未曾拒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洛水轻轻拍岸的声响,和窗外柳叶沙沙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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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铜雀台宫阙的飞檐斗拱。白日里喧嚣的洛水在远处无声流淌,只余下单调空洞的拍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