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没有回头。

官道漫长,尘土飞扬。马蹄踏在硬实的土路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我弃了车,只骑着一匹最普通的青骢马,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落魄旅人。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只有一柄父亲早年赠我的短匕,还有……那枚被我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嵌入血肉的赤金戒指。

那是她及笄那年,我亲手为她戴上的。戒指内侧,还刻着一个极小的“蓝”字。

指尖摩挲着那个冰冷的刻痕,心口的位置,依旧是一片麻木的空洞。那日镇北侯府正厅里撕裂的婚书,她隔着盖头刺来的冰冷目光,还有那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我嫌你脏”……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

痛吗?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觉。

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无论江南三月的暖阳如何炽烈,都无法驱散分毫。

一路南下,风景从北地的苍凉萧索,渐渐变为水乡的温润葱茏。运河纵横,舟楫往来,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在无边的水田与桑林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香。

可我无心欣赏。

像一个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只是凭着本能,随着马匹的颠簸,机械地前行。饿了,啃几口干硬的饼子;渴了,掬一捧路边的溪水;困了,便在荒郊野外的破庙或草垛里蜷缩一夜。

偶尔,会在路过的城镇,听到关于京城的零星消息。

“听说了吗?镇北侯府那位世子爷,大婚当日被新娘子当众撕了婚书!啧啧,据说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真的假的?那可是陆世子啊!当年在北境,可是立下赫赫战功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要不沈家大小姐能那么决绝?听说当场就撕了御赐的婚书!那可是杀头的罪过!陛下震怒,念在镇北侯府世代忠烈,才只夺了世子封号,勒令闭门思过……”

“唉,真是想不到啊……一代将星,就这么毁了……”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飞得比我的马还快。版本各异,却都指向同一个结局——我陆野,身败名裂,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国贼。

每一次听到,心口那麻木的空洞处,便会传来一阵细微的、迟滞的钝痛。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早已腐烂的伤口上,反复地切割。

我从不辩解,也无从辩解。只是沉默地牵过马,继续南下。

直到踏入扬州地界。

烟花三月,杨柳堆烟。十里长街,商铺林立,车马粼粼,行人如织。空气中浮动着脂粉香、酒香、还有各色小吃的诱人气息。运河码头上,千帆竞发,万商云集,一派繁华鼎盛。

这里没有北境的肃杀,没有京城的压抑,只有扑面而来的、鲜活滚烫的世俗烟火气。

我牵着马,站在熙攘的街头,看着眼前这陌生而喧嚣的一切。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了眼。

心口那片死寂的荒芜,似乎被这喧闹的人声和浓烈的市井气息,轻轻触动了一下。

或许……是时候了。

找一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藏在这万丈红尘的最深处,像一粒尘埃,无声无息地活着,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我卖掉了那匹伴我一路南下的青骢马,换了几两碎银。在运河边最杂乱、最不起眼的棚户区,租了一间低矮潮湿的土屋。屋顶漏雨,墙壁透风,老鼠在夜里窸窣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