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许久。
看着她托腮望向窗外的轮廓，那微微低垂的颈项线条，带着一种易折的脆弱感，却又蕴含着白日里指挥匠人、检查泥浆时的坚韧。看着她偶尔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桌面，仿佛在触摸那些无形的过往——豆腐的豆香，蘑菇的湿润，水车草图的泥痕。看着她因思绪翻涌而轻轻颤动的睫毛，在窗户投下细微的阴影。
她身上那份矛盾的气息，即使在静止中，也如此清晰地传递出来。一种渴望缩入壳中的怯意，与一种不断向外伸展、改变周遭的力量，在她身上奇异地共存、撕扯。
萧珩阅人无数，见过野心勃勃的谋士，见过畏畏缩缩的仆役，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个体。她明明拥有足以搅动风云的奇思妙想（豆腐、蘑菇、水车），却只想藏匿于尘埃；她每一次的“高调”，似乎都并非本意，而是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对他人苦难的无法漠视——推着向前。
他想起溪边她专注检查泥浆时沾满泥点的赤足，想起水车流水时那短暂而真实的笑容，也想起她面对自己突兀关怀时那瞬间的僵硬与眼底的复杂。她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间的野草，柔弱却顽强，自顾自地伸展着，不经意间却顶开了沉重的石块，让阳光透入，让清泉流过。
她想要的，似乎只是那石缝间一点安稳的方寸之地。而他，以及她自身那份无法抑制的善意，却正合力将她推向更广阔、也更无法藏匿的天空。
时间在月色中无声流逝。桑止窗内的烛火，随着夜风轻轻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不知过了多久，萧珩看到窗内的身影终于有了变化。
桑止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吹散了心湖上沉沉的迷雾。她不再紧绷，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她抬起手，不是烦躁地揉捏额角，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释然的意味，拂开了垂落颊边的一缕碎发。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的明月，眼神却不再迷茫挣扎，而是沉淀出一种通透的平静。
“罢了…” 桑止在心中无声低语。
逆水行舟，徒劳无功。这世道，这人心，这双无法对他人苦难视而不见的眼睛…都注定了她无法真正成为一粒尘埃。豆腐坊的烟火气，蘑菇带来的冬日暖意，水车下人们舒展的眉头…这些，难道不是比藏匿本身更有意义的存在吗？
她无法改变这推着她走的力量。这份力量，源于她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本真——那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对“人”本身的关怀与善意。与其在“低调”的执念里痛苦挣扎，不如…顺其自然。
她不再执着于一定要缩回那个想象中的壳里。她依然会谨慎，依然会尽力保护自己穿越者的秘密，但不再为此而抗拒每一次被推着做出的改变。做豆腐，种蘑菇，造水车…初衷都是为了身边人能好过一点。只要这份初衷不变，那么走到人前，还是隐于幕后，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因此而绽放的笑容，那些减轻的辛劳，是真实的。
想通了这一点，心头的重负仿佛瞬间卸下。那渴望“低调”的执念水草，悄然松开了缠绕。她不再是与那股洪流对抗的旅人，而是试着调整风帆，在波涛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航向。顺其自然，顺势而为。尽己所能，问心无愧，足矣。
伸手关窗，窗纸上，她的剪影微微后靠，姿态是从未有过的舒展。月光温柔地包裹着她，仿佛也接纳了她这份迟来的释然。
回廊深处，萧珩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抹剪影的变化。从紧绷到放松，从挣扎到释然。虽然无法窥见她的表情，但那种气韵的流转，如同云开月明，清晰地传递出来。她似乎…想通了什么？放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
他无法得知她内心的具体转变，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萦绕在她周身的、因矛盾而产生的沉郁气息，正在月华下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澄澈、更加坚定的宁静。这份宁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纯粹，也更…吸引他靠近。
萧珩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微微闪动。他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冰冷的扳指。看着她窗内那盏摇曳的烛火最终被吹熄，只留下一片融入月色的静谧，他才缓缓转身，高大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了更深的回廊阴影之中，心中那份因她而起的波澜，却久久未能平息。她像一道难解的谜题，而此刻，他似乎又窥见了谜底的一角——一种在妥协中寻得的力量，一种在“被推着走”的命运里找到的坦然。这份发现，让他心头那点因她而生的、带着强制意味的占有欲，悄然混合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与更深的好奇。月华如水，静静流淌，映照着两个各自放下心结的灵魂，在这寂静的别院之夜。桑止沉入了安稳的梦乡，而萧珩，则在暗影中，将那个沉思释然的剪影，更深的刻入了心中。
水车日夜不息地转动，灌溉着焕发生机的田地。犁耙平的工序已然完成，只待秧苗入土。王府的管事们接手了后续的安排，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桑止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随着水田的平整而松弛下来。
豆腐坊里，豆香四溢，王府调来的仆妇和匠人早已熟练掌握了桑止教授的技艺，浸泡、磨浆、煮浆、点卤、压型……每一道工序都流畅自如，产出稳定。一板板雪白细腻、方方正正的豆腐被整齐地码放在竹匾上，等待着送入城中王府的产业或售卖，成为了王府在京中的一项独家财源。
桑止骤然间闲了下来。她每日去豆腐坊转转，看着热气腾腾的豆浆在桶中翻滚，或是刚成型的雪白豆腐被整齐地码放在木板上，心里是满足的，却也隐隐有些空落。她习惯了忙碌，习惯了用双手去创造和改变。
这日，她站在溪畔，望着那几架日夜不息转动的水车。巨大的轮辐带起哗哗的水声，充沛的力量感扑面而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豆腐坊的方向，那里，几个健壮的仆妇正费力地推动着沉重的石磨，一圈又一圈，汗水浸湿了她们的鬓角。
一个念头如同溪水中的游鱼，倏然跃入脑海——沉睡的记忆越发清晰，这股奔腾不息的水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