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燃悄无声息地爬起来。炕头上,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沉得吓人。那是爹娘一夜没睡,给他收拾的“行李”。口袋里,不是衣裳,不是吃食,是爹一镐一镐从漆黑煤窑里刨出来、又一锤锤砸匀净的煤块。最好的、乌黑发亮的煤。
爹蹲在门口,天光微熹,照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和脸上总也洗不净的煤屑印子。他嘴唇嗫嚅了半天,只吐出两个字:“够不?”
娘红着眼圈,往他怀里塞了几块干粮,又偷偷塞进布袋深处一个用手绢包的小卷,那是家里所有的积蓄,皱巴巴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阿燃喉咙哽得生疼,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弯下腰,用一根粗麻绳将两个煤袋口扎紧,甩上肩头。
巨大的重量压下来,他踉跄了一步,腰被压得弯了下去,但他咬着牙,梗着脖子,一步一步,跨过了门口那片空荡荡、残留着木茬儿的缺口。
他没有回头。他知道,爹娘一定站在那儿,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被山道吞没。
山路崎岖,两个巨大的煤袋在他瘦削的脊背上晃动,像两座黑色的大山。麻绳深深勒进他的肩膀,火辣辣地疼。汗水淌进眼睛,涩得发慌,他腾不出手擦,只能用力眨眨眼,甩开一片模糊的水光。
牛车,拖拉机,长途汽车……他背着两座“黑山”,在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辗转。有好奇,有讶异,有嫌弃的躲闪。他终于挤上了那列绿皮火车。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香水的怪异气味。人潮拥挤,他艰难地挪动着,所过之处,人们纷纷皱眉避让。
“哎哟!这什么啊!黑乎乎的,别蹭我衣服上!”
“煤!是煤!怎么把这种东西带上车了?脏死了!”
“乘务员呢?这谁啊,让他换个地方!”
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抱怨像苍蝇一样嗡嗡围绕着他。阿燃低着头,脸颊滚烫,几乎能煎熟鸡蛋。他死死盯着脚下,不敢看任何人,背着煤袋,像一头误入文明世界的笨拙牲口,在一片嫌弃的白眼里,终于找到一个角落的空位。
他小心翼翼地把煤袋卸下来,想塞到座位底下,可袋子太大,只能勉强挤进去一半,剩下半截黑黢黢地横在过道边。他蜷缩着坐下,尽量缩小的自己的身体,减少存在感。目光黏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上,心脏却像被那两根麻绳勒着,越收越紧。
列车哐当哐当地开着,车厢里渐渐恢复了喧闹。但以阿燃为中心,方圆几步,依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真空地带。有人捂着鼻子经过,有人投来鄙夷的一瞥。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广播响起,预报着下一个大站。一阵轻微的骚动中,几位穿着笔挺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列车工作人员开始例行巡视车厢。
走在最前面的列车长目光锐利地扫过车厢,很快,那两只显眼的、半截露在过道的煤袋,以及袋旁那个灰头土脸、蜷缩着的少年,抓住了他的视线。
列车长眉头蹙起,脚步停了下来。他身后的乘务员也面露不悦,准备上前交涉。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看热闹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列车长打量了一下煤袋,又仔细看了看少年那身明显与车厢格调不符、却洗得干净的旧衣服,以及他那张带着煤灰却难掩紧张稚气的脸。列车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不悦渐渐被一种谨慎的探究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