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抬手,止住了身后的乘务员。
然后,他上前一步,不是对着那碍事的煤袋,而是对着阿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客气,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同志,打扰一下。”列车长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您带的这煤…看着成色很不一般。是…是上级安排,需要紧急送往北京研究院的特殊样品吗?”
“唰”的一下,仿佛按下了静音键。
之前所有的嘈杂、抱怨、窃窃私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阿燃身上,那些目光里的嫌弃、鄙夷、漠然,顷刻间碎裂,被震惊、好奇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整个车厢鸦雀无声,连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都似乎遥远了。
被那突如其来的安静和全车厢的注视弄得手足无措,阿燃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煤灰的痕迹。他看着列车长认真的表情,脑子懵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老实地摇了摇头。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车厢里:
“不是的。”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这是我爹……挖了一冬天的煤。”
“给我换的学费。”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
列车长脸上的询问神色瞬间冻结,然后像被一阵风吹散的沙,一点点瓦解,露出底下深深的愕然,以及一丝迅速弥漫开的、几乎令他站立不稳的动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习惯于审视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软化了,映出眼前少年模糊的影子。
旁边那位一直捂着鼻子、妆容精致的女士,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放下。她怔怔地看着那两袋乌黑的煤块,看着少年肩膀上被麻绳勒出的深痕,眼神里先前的嫌恶被一种巨大的冲击所取代。她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开启,呼吸滞住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重量”这个词的含义。
过道另一边,那几个之前声音最大、抱怨“脏死了”的年轻乘客,此刻全都哑火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目光躲闪,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无形中扇了一记耳光,羞愧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身体缩进座椅缝里去。
整节车厢静得可怕。
只有火车轮子碾压铁轨接缝时发出的、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那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空气不再污浊,不再混杂着泡面和汗水的味道,而是被一种沉重无比的、名为“生活”的东西彻底充满,压得人心脏发沉,鼻尖发酸。
每一个曾经投去嫌弃目光的人,此刻都感到脸颊发烫。
每一个曾经在心里暗自鄙夷的人,此刻都看到了自己渺小的影子。
那两袋沉默的、黑黢黢的煤块,不再是无用的垃圾,不再是肮脏的累赘。它们骤然间拥有了生命和温度。它们是一座沉默的大山,是一个父亲佝偻的脊背,是无数个黑暗矿洞里挥洒的汗水和喘息的希望,是一个少年背井离乡、走向远方的全部底气。
它们沉重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