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流火,却流不进这夹在大山褶皱里的小村。日头毒得能把地里的土坷垃晒出烟来,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闷寂。

通知书是村支书踩着晌午的日头尖儿送来的,大红信封,烫金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山里的沉闷,也烫穿了阿燃家低矮的土坯房里那点微薄的平静。

“北京!了不得!咱老鹰岩真出了只金凤凰!”村支书的声音洪亮,却压不住四邻八舍围上来时,那一片复杂的啧啧声。

阿燃娘搓着围裙,笑还没扯到嘴角,眼圈先红了。阿燃爹蹲在门槛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封通知书在众人手里传了一圈,摸出一片汗渍,最后回到阿燃手里,沉甸甸的,压得他指尖发颤。

消息比山风跑得还快。不等日头偏西,院里院外就聚满了人。平日里亲切的面孔,此刻都堆着一种统一的、沉甸甸的忧虑。

“娃啊,听三爷一句,北京那地方,太远了。”最德高望重的三爷拄着拐棍,声音苍老,“那地方,花花世界,迷人眼哪!去了,心就野了,就再也回不来啦!”

“是啊,阿燃,咱山里娃,根就在这儿。出去遭那罪干啥?”

“你看村东头二强,当年也是闹着出去,结果咋样?一年到头不回一趟家,爹娘病了都治不上!”

“山窝窝飞出个凤凰不容易,可凤凰飞走了,窝还是窝,啥也落不下……”

声音七嘴八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来。阿燃攥紧通知书,心中纠结着,他想说北京有全国最好的大学,他想说出去不是为了不回来,他想说……可他张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看见娘背过身去,用围裙擦眼睛,看见爹的烟锅熄了又点,点了又熄,佝偻的脊背像一座沉默的大山。

人群嗡嗡着,一种无声的恐慌在弥漫——好像这山里最好的后生这一走,就抽走了老鹰岩的脊梁骨,抽走了某种渺茫的希望。

夜幕落下时,劝说的浪潮才渐渐退去。月光清冷地洒下来,照着小院一片狼藉。阿燃心里憋闷,正想回屋,却听见院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着低语。

他贴在门缝边看出去。

月光下,三爷领着几个族里的长辈,手里拿着斧头、凿子,竟悄无声息地围在了他家门前!

阿燃的心猛地一提。

只见三爷颤巍巍地蹲下身,摸索着那道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的木门槛,低声道:“老规矩了,拆了门槛,魂就认不得回家的路,就走不远了……动手吧,轻点,别惊动了娃。”

斧刃的冷光在月光下一闪。

沉闷的凿击声响起,一下,又一下,克制而固执,像敲在阿燃的心口上。木屑飞溅,那道承载了无数足迹、承载了他蹦跳着跨过整个童年的门槛,在古老的斧凿下,一点点松动,最终被无声地卸了下来。

阿燃死死咬住嘴唇,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在嘴里漫开。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缺口,仿佛看到了一个张开的、无声呐喊的嘴。

那一夜,阿燃家没有门槛。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听了一夜的风声。风声里,全是山低沉的呜咽。

天蒙蒙亮,鸡叫过头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