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是石头村唯一一栋二层小楼,红砖砌的墙,年头久了,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红的砖色,像一块陈年的伤疤。楼前歪歪斜斜竖着根旗杆,褪了色的红旗在晨风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院子里聚着几个早起的村民,蹲在墙根抽烟、扯闲篇,看见向华走过来,声音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眼神像探照灯似的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混杂着好奇、审视,还有那么点藏不住的酸意。
“哟,这不是华子嘛,这一大早的,有事?”村会计李有才,一个戴着老式黑框眼镜的干瘦老头,端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从办公室里探出头,镜片后的小眼睛眯着。
“李会计,村长在吗?我找村长有点事。”向华停在院子中央,不卑不亢。
“在里头呢。”李有才上下打量他几眼,朝里努努嘴,没挪身子,也没说让进。
院子里的闲汉们竖起了耳朵,烟也不抽了,就等着看热闹。昨天向华给王老实、桂花婶发钱,还找了刘二狗的消息,早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全村。羡慕的有,眼红的有,猜疑的更多。这会儿正主找上门,谁不想听听是咋回事?
向华也不在意那些目光,径直走到挂着“村长办公室”木牌的房门前,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村长赵满囤略显沙哑的声音。
推门进去,一股劣质烟草和旧报纸的味道扑面而来。赵满囤五十来岁,国字脸,皮肤黝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正坐在掉漆的办公桌后,翻看着一沓表格。见是向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了抬眼皮:“向华啊,有事?”
“满囤叔,”向华用的是村里晚辈对长辈的称呼,语气尊重,“我想跟村里商量个事。”
“啥事?坐下说。”赵满囤指了指对面一把吱呀作响的木头椅子,自己拿起桌上的大茶缸,咕咚灌了一口浓茶。
向华坐下,开门见山:“我想把后山那片荒坡,就是鹰嘴崖下面那块,承包下来。”
赵满囤端茶缸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认真地看向华:“承包荒坡?那块地石头多,土层薄,坡又陡,种啥都不长。你包它干啥?”
“想试试种点药材,还有别的。”向华没说具体,“我打听过了,那是村里的集体荒地,按规定,本村村民有优先承包权。承包费,我按村里最好的水田的价格给,一年一交。承包期……先签二十年。”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院子里的声音似乎也小了,窗户玻璃上隐约映出几个晃动的脑袋影子。
“最好的水田价?”赵满囤放下茶缸,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华子,那可不便宜。一亩一年少说也得两百块。那片荒坡,少说也有二十来亩,一年就是四五千。二十年,先不说政策允不允许这么长,这头一年的钱,你拿得出来?”
他语气里的怀疑毫不掩饰。石头村人均年收入还不到一千,四五千,对村里绝大多数人来说,是天文数字。
“钱,我有。”向华从怀里掏出那卷用油纸包着的钱,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大团结”,崭新挺括,晃人眼睛。
赵满囤的眼神瞬间凝固了。窗户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这是五千。”向华抽出五沓,每沓一千,推到赵满囤面前,“这是头一年的承包费。剩下的,是押金,按规矩,退包的时候,地没损坏,村里再退我。”
办公室门没关严实,外面院子里的几个脑袋几乎要贴到门缝上。五千块!厚厚五沓!不少人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赵满囤盯着那五沓钱看了好几秒,又抬头看看向华。眼前这后生,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沉静,没有半点发横财的轻狂,也没有来求人的卑微,就是平平静静地坐在这里,谈一桩买卖。
这气度,让赵满囤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出去一趟回来,真不一样了。
“华子,”赵满囤身体往后靠了靠,语气缓和了些,但更慎重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按理说,你有出息,想干点事,叔该支持。但那块地……你真想好了?那可是荒地,投钱进去,打水漂的可能太大了。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这钱,来路……没问题吧?村里可都传开了,你那些菜……”
“菜是我自己种的,本分钱。”向华截断他的话,目光坦然,“满囤叔,我在镇上悦来酒楼找了个长期的销路,也认识了个收药材的老板。这钱,干干净净。我包地,是想正正经经干点事,带着家里,也看能不能给村里添点活路。我承诺,地包下来,用工优先用咱们村的乡亲,工钱不低于镇上。要是真能成,以后村里路坏了,学校漏雨了,我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先给实在租金,再画大饼。赵满囤当了十几年村长,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但向华这饼,画得实在,也先拿出了真金白银。四五千一年的承包费,对村里是笔不小的集体收入。用工优先本村,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赵满囤心动了。但他没立刻表态,沉吟着:“这事……是好事,但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开个村委会,听听大家的意见。毕竟,那是集体财产。”
“应该的。”向华点头。
“你先回去,我跟几个委员通个气,下午就开个会。”赵满囤说着,把那五沓钱推回来,“钱你先收着,等会开完了,定了,再交不迟。”
“行,那麻烦满囤叔了。”向华也没矫情,把钱重新包好,揣回怀里,起身告辞。
他刚走出办公室,院子里那几个闲汉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华子,你真要包鹰嘴崖那片石头坡?那能种出个啥?”
“就是,那地方邪性,老一辈都说风水不好,种啥死啥!”
“华子,你老实说,是不是在山上挖到啥宝贝了?跟大家伙透个底呗!”
“对啊,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向华脚步不停,脸上挂着淡淡的、没什么温度的笑:“没啥宝贝,就是想试试。各位叔伯要是感兴趣,等我把地弄起来,招工的时候,欢迎大家来。”
他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在一众复杂的目光中,走出了村委会院子。
消息像长了腿,不到中午,全村都知道了。
下午两点,村委会那间简陋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村长赵满囤,会计李有才,民兵连长赵铁柱,妇女主任王秀英,还有几个村里有点声望的老人,都到了。向华作为当事人,也坐在靠门的位置。
会议一开始,赵满囤把向华要承包荒坡的事说了,条件也讲了。
“一年五千?他真拿得出?”民兵连长赵铁柱,是个黑塔似的汉子,声如洪钟,一脸不信。
“钱,他上午拿来了,我看了,真的。”赵满囤吐了口烟。
会议室里静了一下,随即嗡嗡的议论声响起。
“他哪来这么多钱?”
“肯定是在山上挖到金子了!”
“我就说那小子不对劲……”
“安静!”赵满囤敲了敲桌子,“钱来路,人家说了,是正经卖菜卖药赚的。现在说的是,这地,包还是不包?”
“包!为啥不包?”赵铁柱第一个表态,“荒地闲着也是闲着,一年五千块,村里能办多少事?修路,买化肥,给学校添点桌椅,哪样不用钱?”
会计李有才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铁柱说得在理。不过,这承包期二十年,是不是太长了?政策上有没有说法?而且,他一个毛头小子,万一干一半撂挑子,或者用那地干点别的……”
“能干啥?那破地方,除了石头就是草,还能挖出矿来?”一个老人吧嗒着旱烟袋。
妇女主任王秀英四十来岁,比较谨慎:“向华这孩子,以前是老实。可这钱来得太突然……他种的那些菜,大家都看见了,邪乎。他包了地,万一……我是说万一,种出点不干不净的东西,或者坏了村里的风水,咋办?”
这话戳中了一些老人敏感的神经。农村人,对风水、邪乎事,宁可信其有。
“秀英说得对!”另一个干瘦的老头,赵老三,是村里有名的“懂行人”,立刻接话,“鹰嘴崖那地方,老辈人都知道,煞气重!要不为啥草都长不好?向华,你是不是学了啥歪门邪道,想用那地养啥东西?”
矛头直指向华。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赵满囤也看向向华,等他解释。
向华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人,最后落在赵老三脸上:“三爷爷,您说煞气重,种啥都不长。那我请问,我屋后那几分菜地,之前也是荒地,现在菜长得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我的法子,就是能让地变好,让庄稼长好。至于歪门邪道……”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我要真会那些,还用得着坐在这里,跟各位长辈商量,出真金白银承包荒地?我直接让谁家不顺,谁家不就行了?”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但理是这个理。赵老三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嘟囔道:“那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打的主意很简单。”向华提高声音,清晰地说道,“包下地,种东西,卖钱。我自己挣钱,也让跟着我干的乡亲挣钱。以后有了余力,给村里修路,给学校换瓦。我就这点主意。三爷爷,各位叔伯,婶子,你们要是觉得这主意不行,觉得我把地包了会害了村里,那这地,我不包了。”
他作势要走。
“等等!”赵满囤开口了,他狠狠瞪了赵老三一眼,“扯那些没边的干啥?现在是说正事!向华,你坐下。”
向华重新坐下。
赵满囤看向其他人:“承包费,一年五千,用工优先本村,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至于他种啥,怎么种,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只要不违法,不破坏山地,村里管不着。我的意见是,可以包。但承包期二十年,确实长了点,也容易落人口实。我看,先签五年。五年后,要是干得好,再续。大家看怎么样?”
“五年……也行。”赵铁柱点头。
李有才盘算了一下,五年也有两万五,不少了,也点了点头。
王秀英和几个老人互相看了看,也没再强烈反对。主要是那五千块一年,太有吸引力了。村里实在太穷了。
“那……就五年?”赵满囤最后确认。
没人吭声,算是默认了。
“好,那就……”
“我不同意!”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从会议室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刘二狗他爹,刘老栓,涨红着脸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平时跟刘家走得近、或纯粹是眼红的村民。
“满囤!你不能这么就把地包给他!”刘老栓指着向华,手指头都在抖,“这小子肯定在山上挖到宝了!那地是大家的,凭啥便宜他一个人?要包也行,大家伙一起包!赚了钱,全村平分!”
“对!平分!”
“不能让他一个人吃独食!”
跟着来的几个人也跟着起哄。
赵满囤脸色一沉:“刘老栓,你胡闹什么!村委会开会,谁让你闯进来的?还全村平分?地是集体财产不假,但承包给个人,符合政策!向华是本村村民,优先承包,天经地义!你们想包?行啊,一年五千,你们几家凑得出这个钱吗?凑得出,我现在就主持,公开竞标!”
刘老栓被噎得说不出话。五千?把他们几家卖了也凑不出。
但他不甘心,梗着脖子:“那……那谁知道他是不是真拿得出五千?说不定是假钱!”
“假钱?”向华笑了,从怀里再次掏出那卷钱,走到刘老栓面前,抽出一张,递过去,“栓子叔,您眼睛亮,帮我瞧瞧,这钱,假不假?”
崭新的“大团结”,在昏暗的会议室里,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刘老栓下意识接过,摸了摸,对着窗户的光照了照,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不出话。
跟着他来的几个人,眼睛也死死盯着那沓钱,呼吸都重了。
“栓子叔,看清楚了?”向华拿回钱,目光扫过那几个眼红的人,“我向华今天把话放这儿。地,我包定了。用工,我优先用本村勤快肯干、不惹是生非的人。工钱,一天不少于二十块,干得好另有奖金。谁要是信不过我,或者觉得我向华的钱烫手,不来就是。但谁要是想挡我的路,或者背地里使绊子……”
他语气并不凶狠,甚至很平静,但不知怎的,配合着他手里那沓厚厚的钞票,和最近村里关于他“邪乎”的种种传言,竟让刘老栓等人心里莫名打了个突。
“好了!”赵满囤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向华承包后山鹰嘴崖下荒地,面积按实际测量为准,承包期五年,承包费每年五千,一年一交,用工优先本村。有才,你拟合同。其他人,散会!”
尘埃落定。
傍晚,夕阳把西边的山峦染成一片金红。
向华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承包合同,走出村委会。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重。
院子里,看热闹的村民还没散尽,目光复杂地目送他离开。
刘老栓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旁边,几个闲汉窃窃私语,眼神不时瞟向向华手里的合同,又飞快移开,里面有不甘,有嫉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向华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将合同仔细折好,贴身放稳,抬头望向远处暮色中轮廓逐渐模糊的后山。
那片荒芜的、被所有人不看好的陡坡,从此刻起,在未来五年内,将只属于他一个人。
那里,将是他梦想起航的地方,也将是无数人命运改变的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晚霞的微暖和山野的清冽。
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虽然艰难,虽然引来无数猜忌和眼红,但终究是迈出去了。
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陡,更险。
但他无所畏惧。
握了握拳,感受着丹田内山河樽温润而坚定的脉动,向华迈开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稳稳地印在石头村坑洼的土路上,沉稳,坚定,仿佛一棵开始深深扎根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