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土地庙早已荒废多年,残垣断壁隐在荒草丛中,夜间只有狐鼠出没。子时将近,月隐星稀,夜风格外凄冷。
林陌换上了一身用碎银子买的、半新不旧的灰布短打,将令牌贴身藏好,提前一个时辰就潜到了土地庙附近。他找了个既能观察庙门,又便于隐匿和撤退的上风处矮沟潜伏下来,屏息凝神。
前世的经验和这三个月的底层挣扎告诉他,与这种神秘组织接触,多一分小心就多一分生机。他仔细回忆纸条上的每一个字:“凭令相见”——意味着需要出示令牌。“逾期不候,令牌自毁”——是警告,也可能暗示令牌有某种追踪或计时机制。
时间一点点流逝。虫鸣唧唧,荒草簌簌。土地庙黑洞洞的门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子时正。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庙门口残破的石阶上。来人全身裹在黑袍中,戴着遮住上半张脸的乌木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与荒庙融为一体,若不刻意去看,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林陌心脏微缩。好高明的敛息功夫!此人修为绝对远超自己,甚至可能比黑风岭那头变异山猫更危险。
他没有立刻出去,又耐心等了约莫半盏茶时间,确认周围再无其他埋伏或眼线,这才缓缓从矮沟中起身,尽量让动作显得自然,一步步走向土地庙。
黑袍人似乎早有所觉,面具后的目光落在林陌身上,冰冷,审视,不带丝毫情绪。
“令牌。”嘶哑低沉的声音,像是沙石摩擦。
林陌从怀中取出黑色令牌,却没有递过去,只是摊在掌心展示。
黑袍人目光扫过令牌,尤其在“柒”字和“听调不听宣”上略微停留,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手掌枯瘦,指节粗大,食指上戴着一枚不起眼的铁指环。只见他对着令牌凌空虚点了几下,指环上极淡的微光一闪。
令牌轻轻一震,边缘那道细微缝隙中渗出点点荧光,组成一个奇特的符号,旋即熄灭。
“验证通过。乙字柒号,二十年前于清河城失踪,任务未归,视为‘沉影’。令牌重见,按例核查。”黑袍人收回手,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你是林远山什么人?”
林远山?原身的祖父?林陌搜索原主模糊的记忆,只有个佝偻、咳嗽、早逝的老人形象。他心思急转,面色保持平静:“是先祖父。”
“可有凭证?”
“家道中落,仅余此令,与一部残缺口诀。”林陌答道。他说的残缺口诀,指的是原身记忆中祖父醉酒后反复念叨的几句不明所以的呼吸法,后来被他发现可能是某种粗浅的淬体法门开头。
黑袍人沉默片刻,似乎在判断真伪。“林远山,乙字柒号影卫,二十年前奉命调查‘青木藤’家族灭门案,后失踪。按阁规,影卫失踪超十年,视同叛逃或死亡,其代号收回,任务终止。”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针般刺向林陌:“但你是他后人,持令出现。阁中给你两个选择。”
林陌凝神静听。
“一,交出令牌,忘掉今夜之事,你可安然离开。但从此不得再以林远山后人自居,亦不得追查与其相关之事。”
“二,重续此令,暂代‘乙七’之职,接受考察。期间需完成阁中指派任务,并暗中追查林远山失踪线索及‘青木藤’案真相。通过考察,可正式继承影卫身份,享阁中资源。失败,或叛逃,死。”
条件直接,选择残酷。交令看似安全,实则断绝前路,且“不得追查”更像是一道枷锁。接令则危机四伏,但有一线获取力量、查明真相的机会。
林陌几乎没有犹豫。从他握住这块令牌开始,从他决定来这土地庙开始,其实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在这个世界,没有力量,所谓的“安然离开”不过是另一种慢性死亡。
“我选二。”他声音平稳。
黑袍人似乎并不意外,面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明智,也愚蠢。记住你的选择,也记住阁规:泄密者死,叛逃者死,任务失败三次者死。”
他抛过来一个薄薄的油纸包。“里面是‘影卫’基础要则,敛息、易容、追踪、反追踪法门,以及暗号、联络方式。滴血于末页,信息自现,阅后即焚。你的第一个任务也在其中。”
“每月十五,城西‘老张茶铺’,找李瘸子买三两雨前红,会有人与你交接情报或新任务。非紧急,不得主动联络上层。”
“最后提醒你,”黑袍人转身欲走,又停住,侧头,冰冷的目光让林陌皮肤泛起寒意,“‘青木藤’的案子水很深,牵扯的不止是江湖仇杀。你祖父当年查到了一些不该查的东西。在你拥有足够的实力之前,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话音未落,黑袍人身形一模糊,已然消失在庙门后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
夜风穿过破庙,呜咽作响。
林陌握着微温的油纸包,站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黑袍人消失的方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踏进了一个黑暗的漩涡。前路是刀山火海,也可能是通天之梯。
他没有立刻返回棺材巷,而是凭着记忆,向原身曾在城西打短工时熟悉的一处废弃砖窑走去。那里偏僻,适合他初步研习油纸包中的内容,也方便下一步行动。
月光清冷。他一边走,一边消化着今夜巨大的信息量。暗影阁、影卫、祖父的失踪、青木藤灭门案……这些离他原本的底层挣扎如此遥远,此刻却沉重地压在身上。
然而,当他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怀中那本得自祖父的《基础淬体诀》残篇粗糙的书页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那不仅仅是负担,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枷锁、通往某个被迷雾笼罩的过去的钥匙。
或许,查明真相,不仅是为了任务,也是为了给那个记忆中早已模糊的、佝偻咳嗽的老人,一个交代。
走到废弃砖窑附近,他忽然停下脚步,鼻翼微动。
风里,除了泥土和腐朽草木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不是动物的血,是人血。而且,就在砖窑方向。
林陌瞬间警醒,收敛气息,借助断墙残垣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砖窑内,火把早已熄灭,只有月光从破顶窟窿漏下。地上躺着三具尸体,衣着普通,但体态精悍,太阳穴微鼓,显然都是练家子。他们脖颈间皆有一道细如红线的伤口,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得令人心寒。
而就在尸体中间,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娇小身影,正单膝跪地,剧烈喘息。她蒙着面,但肩头一片深色濡湿,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听到林陌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她猛地抬头,露出一双即使在虚弱中也亮得惊人的眸子,充满警惕和决绝。
四目相对。
林陌目光扫过地上尸体,又落回黑衣女子身上。他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腰间的令牌——血手帮的“血手令”。
这么巧?他刚接到调查血手帮的任务,就在这里撞见了血手帮众的尸体,和一个受伤的神秘女子?
黑衣女子死死盯着林陌,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缓缓摸向小腿——那里应该藏着匕首。
林陌没有动,也没有露出敌意。他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砖窑里显得格外清晰:
“血手帮的人?”
女子眼神锐利如刀,不答。
“我也在找他们。”林陌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不过看来,你比我快一步。”
女子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一丝,似乎判断林陌暂时没有威胁。她的喘息稍微平复,但肩头的血仍在渗出。
林陌目光落在她流血不止的肩头,忽然道:“你的伤,需要处理。再不止血,等血手帮的下一批人循着血腥味找来,你跑不掉。”
女子眼神闪烁,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依然充满戒备。
林陌不再多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他用那二两碎银子除了买衣服食物外,咬牙买的一点劣质金疮药和干净布条,本是为自己准备的。他将其轻轻放在身前地上,然后后退了几步。
“药和布。我不是大夫,但总比没有强。”他顿了顿,“今晚我什么都没看见。血手帮的事,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查。”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与这个神秘女子过多牵扯,绝非明智之举。
“等等。”身后传来女子有些沙哑、但意外清脆的声音。
林陌停步,侧身。
黑衣女子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她看着林陌,一字一句道:“他们去黑水泽,不是为了药材,也不是寻宝。”她咬了咬下唇,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在找……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青木藤’秘密的钥匙。”
林陌的瞳孔,骤然收缩!
钥匙!青木藤!
黑袍人警告“水很深”的案子,自己“乙七”身份关联的旧案,竟然就在自己接手的第一个任务里,以这种方式,突兀地撞到了眼前!
女子说完,似乎耗尽了力气,又咳出一小口血。她不再看林陌,挣扎着起身,抓起地上的药包,踉跄着走向砖窑另一个出口,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月光下,只留下林陌,站在三具血手帮众的尸体中间,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两个字——
钥匙。
原来,从他捡起那块黑色令牌开始,命运的齿轮,就已严丝合缝地扣向了那个被尘封了二十年的秘密。而这一切,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