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承言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官服,深青色的袍子,腰间束着银带。
身后跟着四个刑部的差役,个个腰佩长刀。
“沈主事?”师爷愣了一下,“您这是……”
“这案子,刑部接了。”沈承言亮出一份文书,“应天府的手令,我已经拿到了。人,我带走。店,先封着,但东西一样不许少。”
师爷的脸色变了变。
“沈主事,这不合规矩吧?我们应天府先办的案……”
“规矩?”沈承言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孙公公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若觉得不合规矩,可以现在去找他理论。”
师爷不说话了。
他咬了咬牙,挥手:“我们走!”
衙役们悻悻地退了出去。
沈承言走到沐依安面前,看着她。
“没事吧?”
“没事。”沐依安说,“来得正好。”
“我在门外看见了。”沈承言压低声音,“那顶轿子里的人,你认识?”
“不认识。”沐依安说,“但那只手,我认识。”
“怎么说?”
“三年前,父亲失踪前,曾经画过一张草图。”
沐依安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草图上画了一只手,拇指戴着碧玉麒麟扳指。他说,那是‘影子’的首领。”
沈承言的瞳孔缩了一下。
“影子……”
“锦衣卫里最神秘的一支。只听命于皇上,连指挥使都调不动。”沐依安说,“父亲就是‘影子’的人。”
沈承言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说:“先离开这里。”
两人走出绣坊。
天光彻底亮了。
雾气散尽,街道上开始有了行人。
卖早点的摊子支起来了,蒸笼冒着白气,油锅里炸着油条。
一切都那么平常。
仿佛昨夜的血案,今晨的封店,都只是一场梦。
沐依安回头看了一眼绣坊。
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两个刑部的差役守在门口。
她的家。
她三年的心血。
就这么没了。
“会回来的。”沈承言说,“我保证。”
沐依安没接话。
她跟着沈承言,拐进另一条巷子。
巷子尽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上车。”沈承言掀开车帘。
沐依安坐了进去。
沈承言跟着上来,对车夫说:“去老地方。”
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里很暗,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一道一道地划过。
“我查到一些东西。”沈承言开口,“牡丹姑娘的真名,叫柳如眉。她不是普通的歌伎,是五年前从扬州瘦马院买来的。”
“然后呢?”
“买她的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个百户,叫赵琨。”沈承言说,“但赵琨两年前就死了。说是酒后坠马,但尸体找到时,脖子上有勒痕。”
沐依安的手指动了动。
“和牡丹姑娘一样?”
“一模一样。”沈承言点头,“而且赵琨死的时候,怀里也有一方血绣。绣的是……是飞鱼。”
飞鱼。
锦衣卫官服上的纹样。
“连环杀人。”沐依安说,“专杀锦衣卫,或者和锦衣卫有牵扯的人。”
“对。”沈承言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我昨晚从刑部旧档里抄出来的。近五年,类似的案子,一共有七起。死者身份各异,有锦衣卫,有文官,有商人,甚至还有一个和尚。但每个人死时,身边都有一方血绣。”
“绣样不同?”
“不同。”沈承言翻开册子,“飞鱼、蟒、斗牛、麒麟……都是官服上的纹样。唯独这一次,是牡丹。”
沐依安接过册子,一页页翻看。
字迹工整,记录详细。
死亡时间、地点、死因、发现的绣样……
她的目光停在最后一页。
那里画着一幅简图。
七个点,分布在大明的不同州府。用线连起来,隐约组成了一个图案。
像是一朵……
梅花。
五瓣梅花。
沐依安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图案……”
“我昨晚发现的。”沈承言说,“七个案发地,在地图上的位置,正好组成一朵梅花。而梅花的中心点——”
他伸出手指,点在简图的正中央。
那里没有标注地名。
只有一个朱红的点。
“是哪儿?”沐依安问。
沈承言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紫禁城。”
马车忽然颠了一下。
车外传来车夫的咒骂声,说是轧到了石头。
但沐依安知道不是。
她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街道很平静。
行人匆匆,小贩叫卖。
但在街角,她又一次看见了那顶青呢小轿。
轿帘掀开着。
那只戴着碧玉麒麟扳指的手,正缓缓地、缓缓地。
对她招了招手。
然后轿帘落下。
轿子转过街角,消失了。
沐依安放下车帘,坐回座位。
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怎么了?”沈承言问。
“没什么。”沐依安说,“只是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走进了一张网里。”
沈承言沉默。
马车继续前行。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咯噔,咯噔。
像心跳。
又像倒计时。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小院前。
院子在城西,很偏僻,周围都是普通的民宅。
门是普通的木门,墙上爬满了枯藤。
“这是我的一处私宅。”沈承言说,“没人知道。你先在这里住下,等风头过了再说。”
沐依安跟着他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但很干净。
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天井里种着一棵老槐树。
沈承言推开西厢房的门。
里面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
床、桌、椅、柜,还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
“委屈你了。”沈承言说。
“已经很好。”沐依安放下布包,“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查。”沈承言说,“从赵琨查起。他是第一个死者,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需要我做什么?”
“你留在这里,研究那方血绣。”沈承言说,“找出绣线里到底掺了什么,还有绣工的来历。这是你的专长。”
沐依安点头。
沈承言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她。
“这是我的腰牌。如果有急事,可以凭这个去刑部找我。但非必要,不要出门。”
沐依安接过腰牌。
沉甸甸的,带着他的体温。
“沈大人。”
“嗯?”
“你为什么要帮我?”沐依安看着他,“就算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你也可以选择更安全的方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应天府翻脸,和内官监作对。”
沈承言笑了笑。
那笑意很淡,带着一丝苦涩。
“因为我姐姐。”
他说。
“她失踪那年,我十岁。父亲找了三年,没找到。后来父亲也死了,死在‘瞑目钱’下。这世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顿了顿。
“沐姑娘,有时候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我的念想,就是找到真相。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沐依安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年轻官员,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忽然觉得,他们其实很像。
都是被过去困住的人。
都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人。
“我明白了。”她说。
沈承言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沈大人。”沐依安又叫住他。
“还有事?”
“那个戴碧玉麒麟扳指的人。”沐依安说,“如果下次再见,不要硬拼。”
沈承言挑眉。
“为何?”
“因为……”沐依安的声音低了下去,“父亲说过,‘影子’的人,武功深不可测。而且他们杀人,从不留痕迹。”
沈承言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了。”
他走出房门,消失在院门口。
沐依安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窗棂透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她走到桌边,拿出那方血绣白绸,铺开。
又拿出那枚瞳孔空了的“瞑目钱”,放在旁边。
然后她取出纸笔,开始画。
画那朵梅花。
画那七个点。
画紫禁城。
画父亲留下的草图。
画那只戴着碧玉麒麟扳指的手。
一笔一画,极其认真。
画到最后一笔时,她忽然停住了。
因为她发现。
那七个点连成的梅花图案,如果旋转一个角度,再叠加上父亲草图上标注的几个地点……
正好组成两个字:
“宫,变。”
沐依安的笔掉在了地上。
墨汁溅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
凄厉。
刺耳。
像是某种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