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5:21

雪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京城覆上了一层素白。沈知微推开客栈房门时,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院子里,掌柜正指挥伙计扫雪,竹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沈兄起得真早。”陈景然从隔壁房间出来,手里捧着本《大学衍义》,呵出一团白气,“今日作何打算?”

“去书局看看。”沈知微随口答道,目光却瞟向昨夜那处墙角。雪已将炭笔痕迹完全覆盖,只余一片平整的白。

陈景然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听说琉璃厂那边有几家老字号,藏有不少珍本。午后同去?”

“好。”

用完早饭,沈知微借口出门买些纸墨,独自往巷子深处走去。雪地上留着杂乱的脚印,有深有浅,有新有旧。她循着记忆走到那处墙角,蹲下身,拂开表层的雪。

墙砖湿漉漉的,炭笔痕迹已彻底不见。但她记得那个符号——“安”字的变体,父亲手札最后一页出现过,旁边还有一行小注:“若见,则可信。”

可信什么?父亲没有写。手札上那页纸有被撕过的痕迹,下半截缺失了。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巷子不深,两侧都是民居后墙,开了几扇小门,应是通往内院。此刻大多紧闭着,只有一扇门半掩,门内传出妇人的说话声和孩童的嬉笑。

哑仆昨夜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她回忆着——似乎是往西,巷子那头连着另一条街。

正犹豫是否要追查,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回头,见一个挑着水桶的老妇正颤巍巍地走来,见到她,眯起眼睛打量:“这位相公……找人?”

“学生路过。”沈知微躬身,“敢问婆婆,昨夜可见到一个挑担子的哑巴从此经过?约莫四十来岁,脸上有道疤。”

老妇放下水桶,喘了口气:“哑巴?哦,你说老吴啊。见过的,昨晚戌时前后,往西头去了。他是给这附近几家送柴的,隔三差五来一趟。”她顿了顿,“相公找他作甚?”

“前日在路上得他相助,想道个谢。”沈知微随口编了个理由。

“那可不巧了。”老妇摇头,“老吴今日没来,往常都是辰时前就到的。许是雪大,耽搁了。”

沈知微道了谢,往西头走去。巷子尽头果然连着一条稍宽的街道,两侧开着些小铺子——早点摊、杂货铺、裁缝店。雪已停,街上行人渐多,车马碾过积雪,留下道道湿痕。

她在街口站了片刻,不知该往何处寻。京城之大,要找一个哑仆,无异于大海捞针。正踌躇间,眼角余光瞥见街对面一家当铺的招牌下,蹲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哑仆。

他换了身更破旧的棉袄,蹲在当铺门外的石阶上,面前摊着一块布,上面摆着些零碎物件——几枚铜钱、一把旧锁、半截玉簪。他低着头,双手拢在袖中,像在打盹。

沈知微快步穿过街道,走到哑仆面前时,对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布上,低声问:“老丈可还记得我?”

哑仆看看铜钱,又看看她,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示意听不见也说不了。

沈知微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个“安”字,然后指指他,又指指自己。

哑仆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慢慢抬起头,眼神变了。不再是浑浊茫然,而是某种沉静的、近乎锐利的光。他伸出手,将雪地上的字抹平,然后站起身,示意沈知微跟他走。

两人一前一后,拐进当铺旁的一条窄巷。巷子极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高耸的院墙,遮住了天光。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哑仆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

他敲了敲门——三长两短,停顿,再两短三长。

门开了条缝,里面传出个苍老的声音:“谁?”

哑仆从怀中掏出一物递进去。片刻后,门完全打开,一个驼背老者出现在门后,目光扫过哑仆,落在沈知微身上,眉头微皱。

哑仆比划了几下,老者这才点头,侧身让开:“进来吧。”

门内是个极小的院落,三间低矮的瓦房,院中一口井,井边堆着柴。老者将二人引到正中那间屋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屋里陈设简陋,一桌两椅,一张窄床,靠墙有个木架,上面摆着些瓶瓶罐罐。老者示意沈知微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哑仆站在门边,垂手而立。

“老吴说,你认出了‘安’字。”老者开口,声音沙哑,“你是何人?”

沈知微斟酌着词句:“家父曾教过学生此字,说是……故人相认的凭证。”

“令尊是?”

她犹豫了。说出父亲的名字,风险太大。可若不说,恐怕得不到信任。

“沈文柏。”她最终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

老者瞳孔微微一缩。

他盯着沈知微看了许久,缓缓道:“沈推官……确有此人。”他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页,边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他将纸页推到沈知微面前。

那是几封书信的残片,字迹潦草,像是在仓促间写成。沈知微一眼认出,是父亲的笔迹。

“……河工银两,实拨四十万,账目却作六十万……”

“……王延年与工部刘昶往来甚密,恐有勾连……”

“……若有不测,此信可证……”

信没有写完,末尾处被烧掉了。日期是明德二十年九月——正是父亲下狱前一个月。

沈知微的手指颤抖起来。她抬起头:“这些……从何而来?”

“令尊托人带出来的。”老者将残页小心收起,“原本该交给你兄长,但……”他顿了顿,“沈公子病故后,便一直留在我这里。”

“家兄……”沈知微喉咙发紧,“您认识家兄?”

“有过一面之缘。”老者看向哑仆,“老吴当年在沈家做过短工,见过令兄。所以那日在驿站,他一眼就认出了你。”

沈知微猛然转头看向哑仆。难怪,难怪从渡口到驿站,哑仆总在附近出现;难怪他会留下那些符号——他一直在确认她的身份,在试探她是否值得信任。

“你们……为何要帮我?”

“不是帮你。”老者摇头,“是帮沈推官。他当年查出了一些事,未来得及上报便遭构陷。这些证据,”他拍了拍怀中的油纸包,“若能送到该送的人手里,或可翻案。”

“该送的人是谁?”

老者沉默片刻:“朝中尚有几个清正之人,但此事牵扯太大,须得万分谨慎。”他从桌下取出一个木盒,推到沈知微面前,“这是令尊留下的另一样东西。他说,若有朝一日沈家后人找来,便交给他们。”

木盒没有锁,只用一个简单的铜扣扣着。沈知微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无字。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像是某种账目。

“这是……”她不解。

“河工银两的实际流向。”老者低声道,“令尊暗中查了半年,才理出这些。你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行代号,“‘柳三’,指的是王延年妻弟,在通州经营船行。‘黑石’,是工部刘昶的别院。这些银子,最终都流进了这些人的口袋。”

沈知微一页页翻着,只觉得浑身发冷。父亲当年竟查到了这么多,难怪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些证据,为何不早交出去?”她问。

“交给谁?”老者苦笑,“三法司?内阁?还是直接呈给皇上?令尊试过,奏疏被扣下了。我们也试过,信使在半路‘失踪’了。”他盯着沈知微,“如今你是沈家唯一的希望。这些证据,须由你,以沈文柏之子的身份,在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

“可我……”

“你今科若能高中,入了朝堂,便有机会。”老者握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铁钳,“沈公子,这是你父亲的遗志,也是沈家翻案的唯一机会。”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晃动着。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踩断了枯枝。

哑仆瞬间转身,耳朵贴在门上。老者脸色一变,迅速收起木盒和油纸包,塞进沈知微怀里:“从后门走。快!”

后门开在屋后,通向外面的另一条巷子。沈知微抱着东西,被老者推着往外走。临出门时,老者低声道:“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朝堂之上,人人都有面具。”

她回头,看见哑仆挡在门前,对她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她咬咬牙,转身冲进后巷。

巷子七拐八弯,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听不见身后的动静,才扶住墙壁喘息。怀里的木盒和油纸包沉甸甸的,像两块烧红的炭。

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将东西藏进书箱夹层,又整理好衣裳,这才走出巷子。

外面是条热闹的街市,行人熙攘,叫卖声不绝。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一切如常,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她定了定神,往琉璃厂方向走去。与陈景然约好的时辰快到了。

走到一处十字路口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来的方向。街巷纵横,屋宇层叠,那座小院早已看不见踪影。

只是不知为何,心头总萦绕着一种不安。

就像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盯上了她。

而在那条窄巷深处,小院的门被粗暴地撞开。

几个黑衣人冲进屋内,为首者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椅上。哑仆倒在门边,胸口插着一柄短刀,鲜血染红了地面。

老者被按在墙上,颈间架着刀。

“东西呢?”黑衣人声音冰冷。

老者闭着眼,一言不发。

刀锋压紧,血珠渗出。

“说。”

老者忽然笑了,笑声嘶哑:“晚了……已经送出去了……”

黑衣人眼神一厉。刀光闪过。

院中井边的积雪,渐渐被染红。

风吹过巷子,卷起细碎的雪沫,将地上的血迹一点点掩盖。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