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5:14

终于在第十日薄暮时分,抵达京城。

随着马车渐近,城墙的细节逐渐清晰——斑驳的砖石、高耸的城楼、飘扬的旌旗,护城河像一条墨色的带子,环绕着这座城。

沈知微掀开车帘。

三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上一次入京,还是随父亲述职,那时她才十五岁,坐在马车里好奇地张望街景,父亲在一旁含笑指点,说着哪处是六部衙门,哪处是翰林院。

如今物是人非。

“终于到了!”王允兴奋地探出身子,“你们看,永定门!听说城门楼上悬着太祖皇帝亲笔题写的匾额!”

陈景然也露出笑容,但眼神中更多的是凝重。入京,意味着科举的正式开始,也意味着真正的竞争与考验。

马车随着人流缓缓接近城门。排队入城的队伍很长,车马、行人、货担排成了蜿蜒的长龙。城门守军比沿途任何一处都要森严,披甲的兵卒挨个查验路引,对赶考士子尤其仔细——不仅要核验文书,还要对照地方官府提前报送的名册。

轮到他们时,已是华灯初上。城门楼挂起了灯笼,火光跳跃中,兵卒的脸显得明暗不定。

“路引、互保文书、籍贯证明。”守门校尉声音粗粝,目光扫过他们八人。

文书一一递上。校尉对照名册,又抬眼打量每个人。到沈知微时,他多看了几眼:“江陵府,沈知遥?”

“是。”

“抬起头来。”

沈知微依言抬头。校尉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又低头看名册上的记载:“年十九,身长五尺七寸,面白无须……倒是相符。”他将路引还回,“进去吧。记住,入京后需三日内到国子监登记,领取考引。逾期不报者,取消资格。”

“学生明白。”

穿过幽深的城门洞,京城的喧嚣扑面而来。纵然已是夜晚,大街两侧的店铺仍大多开着,灯笼将街面照得亮如白昼。酒旗招展,车马粼粼,叫卖声、交谈声、马蹄声、车轮声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我们先找住处。”陈景然道,“听说贡院附近的客栈早已订满,得去稍远些的地方。”

他们随着人流往内城走。越往里,街道越宽,宅邸越高大,行人的衣着也越显华贵。时不时有装饰精美的马车驶过,车帘垂下,看不见里面坐着什么人。

走过一处十字路口时,沈知微忽然瞥见街角墙上贴着一张告示。纸张簇新,在灯笼光下白得刺眼。上面画着一枚印章的拓印图样——正是父亲那枚青玉印。

悬赏金额,已从五十两涨到了一百两。

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跟上队伍。心中却翻涌起惊涛骇浪。一百两,足够寻常人家数年衣食无忧。这般重赏,已不是寻常寻物,而是志在必得。

是谁在背后推动?江陵府衙绝无此财力与动机。那么是朝廷?还是……别的势力?

“沈兄,你看那边。”陈景然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指向另一侧。

那是一队巡夜的官兵,约莫二十人,铠甲鲜明,步伐整齐。为首的军官腰间佩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街面行人。在经过他们这群士子时,那军官的目光停留了片刻,尤其在沈知微身上多停了一息。

只一息,便移开了。

但沈知微感到后背渗出冷汗。那眼神,和清平县驿站老吏、渡口差役的眼神如出一辙——审视、探究,像在确认什么。

“京城果然不同,”李昀感慨,“连巡夜的官兵都这般气势。”

他们在靠近贡院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一家客栈,名“悦来居”。店面不大,但还算干净。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是一群赶考士子,热情地迎上来:“几位相公来得巧,正好还剩两间通铺,每间可住四人。只是价钱……”

“多少?”王允问。

“一间一晚三钱银子,包早晚两餐。”

这价钱比外头贵了近一倍。几个寒门出身的士子面露难色,王允却爽快地掏出银子:“要了。赶考要紧,住得近些方便。”

安顿下来后,众人简单用了晚饭。饭菜粗淡,但能填饱肚子。席间,王允又开始高谈阔论,预测今科考题。陈景然偶尔插话,大多时候沉默。沈知微吃得很少,心思全在外头那张告示上。

饭后,她借口累了,早早回房。同屋的除了陈景然,还有李昀和另一个叫赵怀安的山西士子。三人还在讨论经义,她则和衣躺下,面朝墙壁。

夜深人静时,她悄悄伸手入怀,摸向存放印章的暗袋——

空的。

她心跳如雷。又仔细摸了一遍,确实空了。袖袋、腰带、书箱夹层……她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摸遍了,那枚印章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什么时候丢的?在翠微山庄?在马车上?还是入城时被人顺走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中衣。若是寻常丢了也就罢了,可那是父亲唯一的遗物,更是如今被重金悬赏的“证物”。若落到官府或别有用心之人手中……

她猛地想起萧珩。藏墨阁里,他那些意味深长的话,那份奏疏……他是否早已发现印章在她身上?是否……

“沈兄睡不着?”陈景然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

沈知微僵住,半晌才低声道:“有些择席。”

“我也睡不着。”陈景然轻叹,“京城居,大不易。白日里那张告示,你们都看见了吧?”

“什么告示?”李昀迷迷糊糊地问。

“寻一枚印章的,悬赏百两。”陈景然顿了顿,“我总觉得……那印章不简单。寻常寻物,何至于贴满京城大街小巷?”

赵怀安翻了个身:“管他呢,反正与我们无关。睡吧睡吧,明日还得去国子监。”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沈知微睁着眼,望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轮廓。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三响,已是三更。

她必须找到那枚印章。在它引发更大麻烦之前。

翌日清晨,众人一同前往国子监。国子监位于皇城东南,与贡院只隔两条街。朱红的大门,高大的石狮,匾额上“国子监”三个金字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前已排起了长队,都是来自各地的举子,粗略看去不下数百人。人人脸上都带着紧张与期待。沈知微随着队伍缓慢前行,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孔——有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也有像他们一样衣衫朴素的寒门士子;有自信满满、谈笑风生的,也有面色苍白、嘴唇紧抿的。

轮到他们时,已近午时。登记处设在明伦堂,几名身着青色官服的博士坐在长案后,挨个核验文书、登记名册、发放考引。

轮到沈知微时,负责登记的博士是个花白胡子的老者。他接过路引,眯着眼看了半晌,又抬头看她:“江陵府,沈知遥?”

“是。”

“沈文柏是你什么人?”

这问题来得突然。沈知微心头一紧,面上却平静:“是先父。”

老博士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低头在名册上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完,他从一旁取过一块木牌——那是考引,上面刻着姓名、籍贯和编号,背面是考场规矩。

“拿好。三月十五,卯时正,贡院点名。凭此引入场,遗失不补。”老博士将考引递给她,却又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令尊……可惜了。好好考。”

沈知微怔了怔,接过考引,躬身道谢。转身离开时,她听见身后那老博士对旁边的同僚轻声道:“沈文柏的儿子……看着倒有几分他当年的风骨。”

这话说得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心湖。

走出明伦堂,陈景然已在门外等候。他领到了自己的考引,正小心地收进怀中:“沈兄,方才那博士与你说了什么?我看他神情有些异样。”

“没什么,只是勉励几句。”沈知微含糊带过,目光却被堂外院子里的一个人吸引住了。

那人站在一株老槐树下,身着深青色官服,头戴乌纱,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一缕短须。他正与另一个官员说话,目光却时不时瞟向登记处这边。

沈知微认出了那张脸——是王延年,礼部右侍郎,今科会试的主考官之一。父亲手札里提过他,称其“严谨刻板,不徇私情”,但亦指出此人“与工部某侍郎过往甚密”。

王延年的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在沈知微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淡,像只是随意一瞥,随即移开。

但沈知微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她低下头,匆匆与陈景然离开了国子监。

回客栈的路上,雪开始下了。起初是细碎的雪沫,渐渐变成纷纷扬扬的雪花。京城的街巷很快蒙上了一层薄白。

走到悦来居所在的巷口时,沈知微忽然瞥见巷子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那个在清平县驿站劈柴的哑仆。

他换了身干净衣裳,挑着个空担子,正匆匆往巷子另一头走。经过一处墙角时,他停下脚步,像在系鞋带,手指却在墙砖上飞快地划了几下。

沈知微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借口买纸笔,让陈景然先回客栈,自己则绕到那处墙角。

墙砖上,用炭笔画着一个简易的图案——三条线,两个点,和驿站井边那个哑仆画的图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在线条下方,多了一个小小的符号。

那符号,她在父亲的手札最后一页见过。

是一个“安”字的变体。

雪越下越大,将墙上的炭笔痕迹渐渐晕开、模糊。

沈知微站在雪中,望着那个即将消失的符号,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

这是一条线,一条从江陵到京城,从过去到现在,始终没有断过的线。

而线的另一端,有人在等她。

雪落在她的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她转身走回客栈,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在她身后,巷子深处的阴影里,哑仆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然后,他挑着空担子,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