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街上的积雪已被扫至两侧,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阳光正好,照在一排排书铺的招牌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
沈知微与陈景然并肩走着,耳畔是书铺伙计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还有文人雅士高谈阔论的声音。她尽力将思绪拉回当下,可怀中那本账册和书信残页,像两块烙铁烫在心上。
“沈兄你看,”陈景然指着一家铺子,“‘文渊阁’,听说这家藏有不少孤本。”
铺面不大,门楣上的匾额漆色斑驳,但字迹遒劲。进门后,四面墙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从《十三经注疏》到各地县志,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几个书生正在书架前翻阅,掌柜坐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眼皮都没抬。
沈知微走向史部书架,手指拂过书脊。她需要找些关于漕运、河工的典籍,为可能的策论做准备——这是明面上的理由。而真正的目的,是确认父亲账册上那些代号和地名。
“《漕运通志》……”她抽出一本厚册,翻开。这是前朝编纂的官修史书,记载历代漕运制度沿革。在“河道疏浚”一章,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地名——通州、沧河、永济渠。账册上,“柳三”名下的船行,正是设在通州。
“沈兄对漕运这般上心?”陈景然凑过来,手里拿着一本《策论精选》。
“知己知彼。”沈知微合上书,“若考题真涉此事,多些准备总是好的。”
陈景然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来也巧,我昨夜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站在朝堂上,对面一群官员面目模糊,只一人面容清晰——正是那位王侍郎。”
“王延年?”
“正是。”陈景然皱眉,“我与他素未谋面,不知为何会梦见他。”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走进书铺,为首一人身着云纹锦袍,腰佩玉带,气度不凡。掌柜这才起身,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赵公子来了!您要的《淳化阁帖》已寻到,里间请。”
那赵公子漫应一声,目光扫过铺内,在沈知微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挑:“生面孔。也是今科举子?”
陈景然拱手:“正是。余杭陈景然、江陵沈知遥,见过赵公子。”
“江陵?”赵公子走近几步,打量着沈知微,“我有个表亲在江陵府衙任职,说起今年江陵赴考的举子中,有个叫沈知遥的,说是沈文柏之子?”
这话问得直白。铺内其他几个书生都看了过来。
沈知微垂眸:“正是先父。”
“沈文柏……”赵公子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我听说过。明德二十年进士,文章写得极好,可惜了。”他顿了顿,“今科主考官王侍郎,当年与令尊似乎有些渊源?”
这话里藏着钩子。沈知微抬起眼,平静道:“学生不知。家父从不与晚辈谈论朝中人事。”
“是吗?”赵公子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身随掌柜进了里间。
陈景然低声道:“此人姓赵,名弘,是户部赵尚书的侄子,在京城士子中颇有名气。沈兄小心些,他方才那话,听着不像好意。”
沈知微点头。她自然听出来了。赵弘提到王延年与父亲的“渊源”,分明是在试探她是否知道内情。而那句“可惜了”,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两人又挑了几本书,结账离开。走出文渊阁时,沈知微回头看了一眼里间的门帘——赵弘正与掌柜说着什么,目光却透过帘缝,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让她想起翠微山庄里萧珩的目光。审视的,探究的,像在掂量一件器物的价值。
“接下来去哪?”陈景然问。
“再往前走走。”
琉璃厂街很长,两侧书铺、画店、古玩摊鳞次栉比。越往里走,铺面越显雅致,顾客也多是文人墨客模样。沈知微在一家专卖地图和方志的铺子前停下,铺外挂着幅巨大的《大昭疆域全图》。
她细细看去,找到了账册上提到的几个地名——通州、沧河、永济渠、还有……黑石山。
地图上标注,黑石山在京西三十里处,属西山余脉,山势险峻,少有人居。账册上,“黑石”这个代号旁,注着“刘昶别业”。
工部侍郎刘昶,竟在京郊有处隐秘的别院。这本身就不寻常。
“沈兄对地理也有兴趣?”陈景然好奇地问。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沈知微随口答道,“多看地图,方知天下之大。”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好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沈知微转身,见一人站在三步开外,身着月白常服,外罩青色斗篷,正是萧珩。他未戴帷帽,面容在冬日的阳光下清晰可见,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偶遇故人般的自然。
陈景然愣住:“这位是……”
“翠微山庄的萧庄主。”沈知微介绍道,心中却掀起波澜。他怎会在此?巧合?
萧珩拱手:“萧某恰巧来琉璃厂寻几本书,不想又遇二位。真是有缘。”
陈景然连忙还礼:“原来是萧庄主,那日承蒙相助,还未当面致谢。”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萧珩目光转向沈知微,“沈公子气色比前日好些了。京城可还住得惯?”
“尚可。”沈知微谨慎答道,“庄主也常来琉璃厂?”
“偶尔。”萧珩走到地图前,仰头看着,“读书人总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下又是何种模样。”他忽然指向地图上某处,“沈公子可知,这里是何处?”
他指的,正是黑石山的位置。
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看标注,应是京西黑石山。”
“不错。”萧珩收回手,“黑石山产一种特殊的墨石,质地坚硬,色如浓墨。前朝曾在此开采,用以制作御用徽墨。不过近几十年已废弃,如今少有人至。”
这话像是闲聊,又像意有所指。沈知微想起账册上“黑石”这个代号——难道父亲当年,也查到了这处地方?
“庄主博闻。”她淡淡道。
“只是些杂学。”萧珩转身,目光扫过她手中的书袋,“沈公子买了不少书。可有找到需要的?”
“正在找。”
“若需要什么孤本,可来寻我。”萧珩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牌,递给她,“凭此牌,可到东市的‘漱玉斋’取书。那是我友人开的铺子,藏书颇丰。”
玉牌温润,正面刻着“漱玉”二字,背面是缠枝莲纹。沈知微犹豫片刻,接过:“多谢庄主。”
“不必。”萧珩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萧某还有事,先行一步。”他拱手作别,转身汇入人流。
陈景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道:“这位萧庄主,气度非凡。可总觉得……太过神秘了些。”
沈知微握紧手中的玉牌,没有说话。她也有同感。而且萧珩今日的出现,太过刻意。他怎会恰好在她看地图时出现?又怎会恰好指向黑石山?
两人继续前行,在一家小书摊前停下。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抱着一本《山海经》打盹。摊上多是些旧书杂卷,品相不佳,价格也便宜。
沈知微随手翻看,目光忽然定在一本没有封面的册子上。册子很薄,纸页泛黄,边角卷起。翻开,里面是手抄的工部历年河工开支简录,字迹工整,像是某个小吏的笔记。
她快速翻看,在明德二十年那一页停下。上面记载着当年拨付沧河疏浚银两:六十万两。与父亲账册上“实拨四十万”的记录,整整差了二十万两。
“老丈,”她拿起册子,“这本怎么卖?”
老头睁开眼,瞥了一眼:“二十文。”
沈知微付了钱,将册子收好。这虽不是直接证据,却可作为佐证,证明当年账目确实有问题。
离开书摊时,天色已近黄昏。两人往回走,经过一条小巷时,沈知微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她回头,巷口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野猫蹿过墙头。
“怎么了?”陈景然问。
“没事。”她摇头,心中却不安起来。
回到悦来居,大堂里已坐了几桌客人,多是赶考的士子,正高谈阔论。王允和李昀也在其中,见他们回来,招手示意。
“沈兄、陈兄,可算回来了!”王允笑道,“你们猜今日谁来了?”
“谁?”
“赵弘赵公子!他邀我们明日去城西的‘流觞园’赴文会,说是京中几位大儒都会到场,正是切磋学问的好机会。”
陈景然眼睛一亮:“当真?”
“自然。”王允压低声音,“听说连王侍郎都可能露面。”
沈知微心中一动。王延年?他作为今科主考官,在考前与士子接触,不合规矩。除非……
“赵公子为何邀我们?”她问。
“说是赏识我等才学。”王允颇为自得,“他还特意问起沈兄,说久闻沈文柏之子才名,定要一见。”
这话听着客气,却让沈知微脊背发凉。赵弘,王延年,还有白日里萧珩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这一切,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她借口累了,先回房。关上门,从书箱夹层取出那本账册和书信残页,又拿出刚买的工部开支简录,对比着看。
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纸页上的数字和代号,在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交织成一张庞大的、黑暗的网。父亲当年,就是在这张网里挣扎,最终被吞噬。
而现在,她也踏了进来。
窗外传来更夫的打更声,梆梆两响。她吹灭蜡烛,和衣躺下。黑暗中,眼睛却睁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屋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猫,但又太规律。一步,停顿,又一步。
她屏住呼吸,手悄悄摸向枕边的书箱。
脚步声在屋顶停留了片刻,渐渐远去。
夜恢复了寂静。
但沈知微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手心里紧握着那枚漱玉斋的玉牌。
玉牌冰凉,在黑暗中,仿佛隐隐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