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渗入废墟的方式很特别——不是照亮,而是稀释黑暗。
秦洛在黎明前的灰暗中醒来,身体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他维持着靠墙坐姿,花了三秒钟确认自己在哪里:二楼客厅,破沙发,蒙尘的全家福。然后才允许自己缓缓舒展四肢,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北斗已经醒了。牧羊犬保持着和昨夜几乎相同的姿势——前爪并拢,头抬起,盯着东南方。它甚至没有回头看秦洛,只是尾巴轻轻扫了一下地板。
“你盯了一整夜?”秦洛声音沙哑。
北斗的耳朵转向他,又转回去。
秦洛站起来,走到被木板封死的窗边,从缝隙向外看。城市废墟在晨雾中像一幅被水浸过的炭笔画,线条模糊,层次消失。东南方向的丘陵地带更是完全隐没在灰白的雾气里,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相信北斗。
这些年,这条狗用无数次预警证明了它的直觉。蚀骨风来临前的躁动,晶化兽靠近时的低吼,能量异常区前的踌躇——每一次都准确。现在北斗盯着东南方超过十二个小时,这不是随意的行为。
秦洛回到背包旁,取出地图。
那不是印刷的地图,而是一本地质调查手册的附录页,纸张已经脆化,边缘缺损。他用手指抚过上面的等高线和标注:市区,河流故道,工业区遗址……东南方向的丘陵地带标注着稀疏的等高线和两个字:“古建区”,旁边有个铅笔画的问号,字迹是他自己的。
古建区。什么意思?古代建筑群?谁标注的?手册是他三年前在一辆废弃的科考车里找到的,车里还有半箱发霉的样本袋和一本写满术语的笔记。标注者早已无处可寻。
北斗突然站起身,走到门边,用鼻子顶了顶门板。然后回头看秦洛。
“知道了。”秦洛收起地图,开始收拾装备。
物资清点结果和昨晚一样令人沮丧。他必须找到水源——水壶已经空了。还有食物。还有药品。
他把最后三包压缩饼干塞进背包内侧,碘伏和绷带放在容易取用的侧袋,空水壶挂在腰带上。地质锤插进背包侧面自制的皮套。苏瑾的论文集放回防水袋,贴着后背的位置。
然后他走到客厅一角,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物品:生锈的铁罐,破布,半瓶早已凝固的机油。秦洛蹲下身,挑出三个相对完整的铁罐,又从破沙发里扯出一团相对干燥的海绵。他拆开一包压缩饼干,捏碎,把饼干屑撒进铁罐,倒上机油,再塞入海绵。
简易燃烧瓶。效果有限,但至少能制造混乱。
他把三个罐子用布条分别捆好,塞进背包外层。北斗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尾巴轻轻摇晃。
最后检查。装备,武器,狗的状态。秦洛蹲下身,重新检查北斗腿上的伤口。绷带下的皮肉依然发黑,但边缘似乎没有继续溃烂。也许是真的稳定了,也许只是错觉。
“走吧。”他说。
推开阳台门,清晨的空气冰冷潮湿。他们从排水管爬下去,落到瓦砾堆上。北斗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秦洛扶住它,等它站稳。
街道死寂。雾气像缓慢流动的牛奶,填充在建筑残骸之间。秦洛选择贴着墙根移动,每一步都轻而稳,靴子尽量避开松动的碎石。北斗走在他斜前方,瘸腿的影响依然明显,但它的耳朵和鼻子都在工作——头微微侧着,鼻孔扩张,捕捉空气中的信息。
他们花了二十分钟穿过这片居民区。途中经过一辆侧翻的公交车,车窗全碎,车厢里长出了茂盛的蕨类植物,叶片边缘结着细小的水晶颗粒。秦洛绕开了——晶化植物有时会释放刺激性孢子。
抵达城市边缘时,雾气开始消散。阳光刺破云层,在废墟上投下长长的、锐利的影子。前方是开阔地带:曾经是城郊绿化带,现在是齐腰深的杂草丛,杂草中耸立着零星的路灯杆和交通标志牌。
再远处,就是丘陵。
那些丘陵并不高,坡度平缓,轮廓柔和。植被覆盖率很高,树木茂密,从远处看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但在秦洛眼里,绿色中夹杂着不自然的闪光——那是晶化现象:树叶表面覆盖着薄薄的硅质层,在阳光下反射出玻璃般的光泽。
整个生态系统都在变化。缓慢地、不可逆转地。
秦洛停下脚步,取出地质锤,用锤柄拨开面前的杂草。泥土潮湿,有昆虫爬过的痕迹。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土,凑近观察。土壤颗粒中夹杂着微小的、沙砾般的晶体。
地脉能量富集区的典型特征。
他站起身,看向北斗。牧羊犬已经走到了前面,正回头看他,眼神急切。
“带路。”秦洛说。
他们进入草丛。
杂草刮过裤腿,发出沙沙声。秦洛尽量选择草较低的区域走,同时注意脚下——可能有坑洞,可能有废弃的排水管,可能有其他东西。他的右手始终握着地质锤,左手按在腰间的空水壶上。
走了大约一公里,丘陵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秦洛能看到山坡上的树木种类:主要是松树和某种阔叶树,树冠茂密。地形开始上升,坡度平缓但持续。
就在这时,北斗停下了。
它没有发出警告的声音,只是身体突然僵住,头低垂,耳朵向后贴。那是高度警惕的姿态。
秦洛立刻蹲下,躲在齐肩高的杂草后。他顺着北斗注视的方向看去——右前方约三十米处,有一片草在异常晃动。
不是风吹的晃动。风是从左往右吹,但那片草的晃动方向杂乱,而且范围在移动。
秦洛屏住呼吸,手指收紧地质锤手柄。
草丛分开。
钻出来的是老鼠。但又不是老鼠。
体型比普通老鼠大两倍,近乎野兔大小。皮毛是灰褐色的,但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尖锐的石英晶体,像穿了一件镶嵌碎玻璃的铠甲。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在晶体的折射下闪烁着诡异的多重光点。牙齿外露,门牙呈琥珀色,同样有晶化现象。
晶化鼠。秦洛见过一次,在更北边的工业区废墟。群居,杂食,攻击性强。
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七只。它们从草丛中钻出,停在空地上,鼻子抽动,显然嗅到了什么。
秦洛缓慢地向后退,每一步都极其小心,避免踩断草茎。北斗跟着他后退,动作同样轻缓。
但风向变了。
一阵微风从他们身后吹向鼠群。秦洛的心沉了下去。
七双浑浊的黄眼睛同时转过来,锁定他们的位置。
没有叫声,没有示威。晶化鼠群直接开始冲锋。
它们奔跑的速度极快,四肢在草丛中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有晶体刮过草叶的细微摩擦声。七道灰褐色的影子呈扇形扑来。
秦洛没有跑。跑不过。他猛地站起身,从背包外层掏出一个燃烧瓶,同时大喊:“北斗,散开!”
牧羊犬向左跃出。秦洛右手抽出地质锤,左手举起燃烧瓶,用牙齿咬掉布条塞子,从口袋掏出打火机——老式的滑轮打火机,火石已经磨得很小,但还能用。
他擦燃打火机,点燃布条,等待半秒让火焰充分蔓延,然后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三只鼠扔去。
燃烧瓶在空中划出弧线。铁罐砸在领头鼠前方的地面上,碎裂,机油溅开,火焰轰然腾起。三只鼠被火墙阻挡,惊慌地转向两侧。
但另外四只从火焰两侧绕了过来。
秦洛迎上去。第一只跃起,直扑他的面门。他侧身避开,地质锤横扫,锤头精准地击中鼠的侧肋。晶体碎裂声和骨骼断裂声混合在一起,那只鼠飞出去,撞在树干上,不再动弹。
但另外三只已经近身。一只咬向他的小腿——秦洛抬腿踢开;一只试图爬上他的后背——他反手用锤柄砸中其头部;第三只最狡猾,绕到他视线死角,跃起咬向他的脖颈。
北斗从侧面扑来。
牧羊犬的体重和速度撞飞了那只鼠。两只动物在地上翻滚,北斗发出低吼,鼠发出尖利的嘶叫。晶体和牙齿在阳光下闪烁。
秦洛解决掉缠着他的两只鼠——一锤砸碎一只的头骨,另一只被他用靴子踩住,地质锤垂直刺下,贯穿胸腔。
他转身看向北斗。
牧羊犬已经占了上风。它用体重压制住晶化鼠,避开对方晶体最密集的背部和头部,一口咬住颈侧。晶体碎裂,鲜血喷出。鼠挣扎几下,不动了。
战斗结束。七只晶化鼠全部死亡。
秦洛喘息着,检查自己。右臂袖子被晶体划破,皮肤有几道渗血的划痕,不深。左腿裤腿被咬穿,但没伤到皮肉。他看向北斗——牧羊犬正甩头,吐出嘴里的血和晶体碎片,前腿的绷带又渗血了。
“好孩子。”秦洛走过去,摸了摸北斗的头。
他快速检查战场。晶化鼠的尸体上,那些晶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秦洛用地质锤敲下几块较大的、形状完整的晶核——这些在幸存者据点可以换东西。然后他拖开尸体,用土盖住血迹,尽量减少气味残留。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背起背包,示意北斗继续前进。
丘陵越来越近。坡度开始变得明显,脚下的土壤逐渐被岩石取代。树木更密了,松针落在地上,形成厚厚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
秦洛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根据那本地质手册的残页,这一带应该有古代建筑群,但具体位置和类型没有标注。他需要寻找线索:人工开凿的石阶,规整的石块,与自然山体不协调的构造。
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溪谷向上。溪谷底部铺满鹅卵石,许多石头上也覆盖着晶化层。北斗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嗅闻地面,然后选择方向。
走了大约半小时,溪谷变得狭窄,两侧岩壁陡峭。前方出现一个拐弯。北斗在拐弯处停下,回头看向秦洛,尾巴开始快速摇摆。
秦洛加快脚步,绕过岩壁。
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相对平坦的山间小盆地,三面环山,一面是他们进来的溪谷出口。盆地中央,植被异常茂盛,藤蔓和灌木几乎覆盖了一切。但在那一片浓郁的绿色中,秦洛看到了规整的线条。
不是自然形成的线条。
那是巨大石块构成的、三层阶梯状上升的圆形平台。平台直径大约三十米,每层高约一米五,石块表面布满青苔和地衣,但边缘依然能看出人工打磨的痕迹。平台顶部是平坦的圆形广场,广场中心隐约有凸起的结构。
整个建筑被藤蔓半掩,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秦洛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他认出了这种形制。不是凭亲眼见过——这种东西不可能保存到今天——而是凭苏瑾论文集中的插图,凭他父亲书房里那些关于古代祭祀建筑的书。
圜丘。
汉代祭天用的圜丘。
他缓缓走近,拨开垂落的藤蔓。石块的接缝处填充着某种白色材料,已经部分风化,但依然牢固。他蹲下身,用手指触摸石材表面——是花岗岩,质地坚硬,开采和运输需要相当的技术水平。
北斗已经走到建筑边缘,嗅着石阶。它显得很兴奋,尾巴高高翘起,甚至试图用前爪去扒拉一块松动的藤蔓。
秦洛沿着建筑外围走了一圈。三层圆坛保存相当完整,没有明显坍塌。他寻找入口——这种建筑通常有地下部分,用于祭祀准备和储藏。
在背对溪谷的一侧,石坛与山体交接的地方,他发现了异常:藤蔓的覆盖方式不自然,像是从内部被顶起。他拔出地质锤,小心地清理藤蔓和灌木。
露出了一道缝隙。
不是门,而是两块巨石之间留出的狭窄通道,高度不足一米五,宽度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通道向斜下方延伸,没入黑暗。
秦洛点亮最后一根荧光棒,凑近洞口。空气涌出,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像是旧书,又像是金属。
没有腐臭,没有动物巢穴的味道。
他回头看北斗。牧羊犬已经走到他身边,正专注地盯着洞口,鼻子抽动,耳朵前倾。然后它抬起头,看向秦洛,眼神明亮。
“你找到的。”秦洛低声说。
他蹲下身,开始清理通道入口的碎石和杂草。通道很窄,但显然是人造的——两侧石壁有凿痕,地面有粗略修整的痕迹。秦洛把背包卸下,先推进去,然后自己侧身挤入。
荧光棒的绿光照亮前方。通道向下延伸约十米,然后转弯。空气凉爽,湿度明显高于外面。秦洛小心地前进,注意头顶和脚下。
转弯后,通道变宽,变成一条甬道,高度足以让他站直。甬道两侧是粗糙的石壁,顶部是拱形,同样由石块砌成。走了大约二十米,前方出现光亮。
不是荧光棒的光,而是自然光。
秦洛加快脚步。甬道尽头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圆形,直径约十五米,穹顶高约十米,顶部中央有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开口,阳光从那里斜射下来,形成一道光柱,照亮了空间中央。
穹顶石室。
墙壁是光滑的石材,上面刻着图案。秦洛举起荧光棒凑近——是星图。模糊的、磨损严重的星图,但依然能辨认出北斗七星、北极星、还有几组他叫不出名字的星宿。刻痕很深,历经千年依然清晰。
光柱正下方,地面有一个凹陷的圆形区域,直径约两米,比周围低半尺。凹陷中央,有一处岩缝,细细的水流从岩缝中渗出,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直径不到半米,水深不过一掌。
水。
秦洛跪在水边,仔细观察。水质清澈,底部是细沙和鹅卵石,没有藻类,没有昆虫。他取出空水壶,小心地舀起一点,先凑近闻——没有异味。然后他倒一点在手心,仔细观察——透明,没有悬浮物。
他看向北斗。
牧羊犬已经走到水边,低头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舔了几口。它喝得很慢,很小心,然后抬起头,看向秦洛,尾巴轻轻摆动。
秦洛等了五分钟。北斗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反而显得更精神了。
他这才开始用水壶装水。水慢慢注满,壶身变得沉重。他拧紧盖子,然后自己也伏下身,用手捧起水,喝了一口。
水很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还有岩石特有的矿物质气息。水滑过喉咙的感觉,像久旱的土壤迎来第一滴雨。
秦洛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喝够了,站起身,重新打量这个空间。除了星图刻痕和水源,石室一角堆着一些东西。他走过去,用荧光棒照亮。
是青铜器残片。鼎足,器耳,碎片。表面布满铜绿,但质地完好,没有严重锈蚀。还有几件相对完整的:一个巴掌大的铜镜,镜面已经模糊;一个三足小香炉;一把短剑,剑身断裂,但剑柄上的纹饰依然可辨。
祭祀用品。或者说,祭祀用品的残骸。
秦洛捡起一块较大的青铜片,用手指抹去表面的灰尘。金属冰凉,沉重。这些可以熔炼,可以重铸成工具。
他回到石室中央,在光柱旁坐下。阳光缓慢移动,从穹顶开口射入的角度在变化,光斑在地面上游走。秦洛看着那圈星图刻痕,看着中央的水源,看着角落里千年前的青铜残片。
安全点。
一个有水源、有遮蔽、有潜在资源的据点。而且是古代祭祀遗址——这类地点往往建在地脉的特殊节点上,可能有某种能量层面的庇护。
北斗走过来,卧在他身边,脑袋搁在前爪上,眼睛半闭。牧羊犬的呼吸平稳,伤口似乎不再疼痛。
秦洛从背包里取出苏瑾的论文集,翻开。阳光正好照在书页上,那些关于古气候和地质能量的文字,在这个千年圜丘之下,突然有了不同的重量。
他合上书,抬起头,看向穹顶中央的开口。
天色渐晚,光柱变成金色,空气中的尘埃在光中舞动,像细小的星辰。
而在星图刻痕的某个角落,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凹陷处,北斗的眼睛又一次锁定了那里。它盯着看,耳朵微微转动,仿佛在倾听只有它能听见的声音。
秦洛注意到了。他顺着北斗的目光望去,却只看见斑驳的石壁。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等待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