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2:04

最后一支抗生素在秦洛掌心折断。

铝管从中间裂开,淡黄色的粉末洒在覆满灰尘的柜台上。医院药房的玻璃早在多年前就被砸碎,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金属框架,像某种现代艺术品的残骸。秦洛盯着掌心的药粉看了两秒,指尖收紧,任由碎屑从指缝间漏下。

没有意义了。

药早就过期,他来之前就知道。但他还是翻遍了这栋废弃综合医院的三层药房,在翻倒的货架和破碎的药瓶间寻找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像过去七年里他做的每一次搜寻一样,明知徒劳,却不得不做。

因为不做的代价,是北斗会死。

德国牧羊犬卧在药房门口,右前腿的伤口已经发黑。三天前遭遇晶化獾留下的咬痕边缘开始溃烂,渗出带着石英光泽的粘液。北斗的呼吸粗重,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清醒,耳朵随着秦洛的每一个动作转动。

秦洛走回门口,蹲下身,检查伤口。溃烂范围比昨天扩大了半厘米。他取下腰间的水壶,倒出最后一点过滤水冲洗创面,北斗的肌肉绷紧,却没有发出声音。

“撑住。”秦洛低声说,撕下内衬衣摆的一角重新包扎。布料经过多次浆洗,已经薄得像纸。“日落前我们必须离开。”

北斗用鼻子碰了碰他的手。

黄昏的废墟有它自己的声音。风穿过破碎的窗框,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远处有金属构件在缓慢锈蚀中剥落,砸在地面上,回声绵长。更远处,某种鸟类——或许是变异后的鸽子——发出间断的咕噜声,像坏掉的水管。

秦洛背起几乎空了的登山包,握紧改造过的地质锤。锤头一侧被磨成锋利的楔形,另一侧保留着原状,手柄缠着防滑胶带,胶带已经被汗水和血浸成深褐色。他贴着墙壁移动,每一步都避开地上的碎玻璃和翘起的地砖。

走廊曾经是白色的。现在墙壁布满霉菌和水渍构成的抽象画,天花板垂下电缆和通风管道的残骸。应急指示牌的荧光早已熄灭,“安全出口”四个字只剩残缺的笔画,像某种失效的咒语。

北斗跟在他身后三步,瘸着腿,但步伐稳定。它的耳朵始终保持向前,鼻子不时抽动。

他们从消防通道下楼。楼梯间的防火门半开着,门轴锈死。秦洛侧身挤过,北斗紧随其后。二楼到一楼的转角处,他们停了下来。

大厅里有人。

或者说,有人曾经在这里。三具骨架倚在导诊台旁,衣物已经风化,骨骼表面覆着一层细密的晶体,在从破碎天窗投下的夕阳光中闪着微弱的七彩光。晶化共生现象——死亡后,地脉能量在有机物残骸上缓慢析出的结果。秦洛见过太多次了。他目光扫过骨架周围散落的物品:一个生锈的保温杯,一本封面融化的书,一只女式皮鞋。

没有武器,没有背包。

他们死于逃亡,而非战斗。

北斗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秦洛抬手,静止不动。他倾听。

风变了。

不是声音的变化——风一直有声音。是质感的变化。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像浸满了看不见的油。皮肤上的汗毛竖起,耳膜传来轻微的压力差。秦洛猛地转头,透过大厅侧面整面墙的玻璃幕墙残骸,他看见了天空。

紫霞来了。

起初只是天际线的一抹淡紫色,像水彩在宣纸上晕开。然后颜色迅速加深、扩散,从紫罗兰变成深绛,再变成一种无法形容的、介于品红与靛蓝之间的色调。云层被染透,光线折射出丝绸般的纹理,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幅流动的油画。

美得让人窒息。

也致命得让人窒息。

北斗的呜咽变成了激烈的吠叫,它用鼻子猛撞秦洛的小腿。秦洛不需要催促。他已经在大厅另一侧的出口冲去,靴子踩过碎玻璃和骸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蚀骨风……”他低声念出那个名字,像念一句诅咒。

紫霞是前奏。当天空染成那种颜色,意味着高空中某种能量浓度达到了临界点,会开始向地面沉降。沉降的过程无声无息,没有飓风的咆哮,没有暴雨的倾泻,只有一种看不见的“风”——一种能分解绝大多数分子键的场。

秦洛见过一栋三十层的大厦在蚀骨风中像沙堡一样塌陷。不是爆炸,不是倾倒,而是从外立面开始,混凝土变成粉末,钢筋变成铁锈,玻璃变成硅砂,一切都在匀速、安静地分崩离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抹去。

他冲出了医院侧门。

门外是一片停车场,车辆早已锈成骨架,杂草从沥青裂缝中长出半人高。秦洛没有停。他朝着城市外围的方向奔跑,那里有地铁隧道,有地下车库,有任何能提供屏障的封闭空间。

北斗的瘸腿影响了速度。秦洛慢下来,几乎是在拖着它前进。牧羊犬发出痛苦的声音,但四条腿仍在拼命摆动。

紫霞在蔓延。整个西方天空已经被覆盖,颜色浓烈得像要滴下颜料。光线变得诡异,所有物体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边缘模糊,仿佛世界本身正在失去定义的边界。

秦洛看见了地铁站的入口。

那是一个下沉式入口,台阶已经塌陷了一半,但黑洞洞的通道口依然可见。一百米。八十米。杂草刮过裤腿,背包的空水瓶在背后晃动发出空洞的响声。

五十米。

空气的粘稠感陡然加剧。

秦洛感觉自己的皮肤在发麻,像有无数细针在轻轻刺扎。手中的地质锤手柄传来异样的温热——那是金属在能量场中产生的感应电流。他不敢回头,但余光瞥见了停车场边缘的一盏路灯。

路灯是旧时代的钠灯,灯罩早已破碎,只剩下生锈的铁杆。在紫霞的光晕中,铁杆的表面开始剥落。

不是锈蚀脱落的那种剥落。是更细微、更彻底的过程:铁锈本身在分解,变成更细的红色粉尘,从铁杆表面簌簌飘下,像血色的雪。铁杆在变细,以一种肉眼可见但均匀的速度。

三十米。

秦洛的呼吸灼烧着喉咙。北斗的喘息声就在耳边,带着湿漉漉的血腥味。

二十米。

皮肤上的针刺感变成了灼烧感。他的外套袖口开始冒烟——不是明火,而是纤维在分子层面解体产生的微尘。

十米。

地铁入口的黑暗就在眼前。

五米。

秦洛纵身一跃,抱着北斗滚下塌陷的台阶。碎石和泥土擦过脸颊,背包撞在混凝土上发出闷响。他们跌进黑暗,沿着斜坡滑下去,最后撞在一堵墙上。

黑暗。潮湿的霉味。还有安全。

秦洛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胸口剧痛,可能是肋骨撞伤了。但他活着。北斗也活着,它挣扎着站起来,舔了舔秦洛的脸。

缓了十几秒,秦洛坐起身。地铁通道里几乎全黑,只有入口处投下一点紫霞的余光。他摸索着从背包侧袋掏出一支荧光棒——存货不多了——掰亮。惨绿色的光晕照亮了周围。

这是一段废弃的通道,墙壁上贴着早已褪色的广告,内容已经无法辨认。铁轨早已被拆除,枕木腐烂,只剩下混凝土路基。隧道向两个方向延伸,消失在黑暗中。

秦洛靠在墙上,开始检查北斗的伤口。包扎的布料已经湿透,他小心解开,用荧光棒凑近。

溃烂暂时没有扩散。也许是因为奔跑加速了血液循环,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他从背包里翻出最后半瓶碘伏——真正的珍宝——用棉签蘸着擦拭伤口边缘。北斗的身体绷紧,但没有动。

处理完伤口,秦洛给自己也做了检查。手臂和脖子上有几处擦伤,不严重。外套袖口确实损坏了,纤维变得酥脆,一碰就掉渣。他脱下外套,借着荧光检查内衬。还好,没有穿透。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入口处。

紫霞的光从台阶上方渗下来,给黑暗的通道染上一层诡异的紫色调。看不见风,但能看见风的效果:入口边缘的混凝土正在缓慢地“蒸发”,表面泛起细微的粉尘,粉尘在光线中漂浮,像倒流的沙漏。

秦洛看了很久。

直到紫霞开始褪色。深紫色变回淡紫,然后融入暮色,最后天空恢复成普通的暗蓝。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

蚀骨风过去了。

他等了一会儿,确认空气恢复正常,才站起身,重新背上包。“走吧,”他对北斗说,“不能在这里过夜。”

他们从地铁通道的另一端出来——那是一个通风井的维修出口,铁梯已经锈蚀,但还能用。爬上去,推开井盖,外面是一片居民区废墟。

低矮的楼房垮塌了大半,街道被瓦砾掩埋。秦洛找到一栋相对完整的房子,一楼门窗都用砖块封死,但二楼有个阳台可以爬上去。他先托着北斗的前腿帮它爬上去,然后自己攀着排水管翻身而上。

阳台门锁着,但玻璃早就碎了。秦洛伸手进去打开插销,推门而入。

这是一个客厅,家具还在,但都覆着厚厚的灰尘。沙发已经破败,露出里面的海绵,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人脸已经模糊。秦洛快速检查了每个房间,确认没有危胁,然后回到客厅,用找到的一张旧桌子顶住阳台门。

他卸下背包,开始清点物资。

三包压缩饼干,已经受潮变软。五片净水片。半卷绷带。一小瓶碘伏。两根荧光棒。一把多功能折刀。地质锤。一个空水壶。

还有苏瑾的论文集。

秦洛从背包最内侧的防水袋里取出那本薄薄的书。封面是简单的白色,标题是《古气候周期与地质能量波动的相关性研究》,作者:苏瑾。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他翻开扉页,那里用蓝色墨水写着一行字:“给所有还在追问‘为什么’的人。”

字迹工整,带着学者特有的克制。

秦洛的手指拂过那行字,然后合上书,放回防水袋。

他走到窗边——窗户用木板钉死,只有缝隙透进一点光——向外望去。夜色已经降临,废墟浸在深蓝的阴影中。远处,城市中心的方向,有一片区域特别黑暗。

那是医院的方向。

秦洛看了很久。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轮廓。那栋三十层的大厦,现在还剩多少?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北斗走过来,卧在他脚边,脑袋搁在前爪上。牧羊犬的呼吸平稳了许多,伤口也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也许它自己的免疫系统在起作用——北斗的身体这些年一直在缓慢变化,秦洛记录下了所有细节:更快的愈合速度,更强的耐力,对能量波动的敏感……

还有那双眼睛。

在黑暗中,北斗的眼睛会发出极淡的荧光,像两粒微小的月亮。

现在,那双荧光眼睛正盯着东南方。

不是随意地看,而是专注地、持续地盯着。耳朵竖起,鼻子轻微抽动。

秦洛顺着它的视线望去。东南方是城市的边缘,更远处是连绵的丘陵。夜色中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像巨兽匍匐的脊背。

“你看到了什么?”秦洛低声问。

北斗没有回答。它只是看着,喉咙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鸣,那声音里没有威胁,没有警告,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渴望,又像是确认。

秦洛在窗边坐下,背靠墙壁,地质锤放在手边。他掰开一块压缩饼干,一半自己吃,一半递给北斗。牧羊犬小心地叼过去,慢慢咀嚼。

夜空中有星星出现。不是很多,因为大气中的尘埃依然浓重,但最亮的几颗还是穿透了云层,闪烁着冷淡的光。

孤星。

秦洛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是一颗孤星,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偶尔交汇,然后分离,最终独自面对永恒的黑暗。

他闭上眼,让疲惫浸透每一寸肌肉。

但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紫霞如绸缎般铺满天空,路灯铁杆化为血色的粉尘,地铁入口的混凝土像砂糖一样剥落。

还有北斗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坚定地望着东南方。

那里有什么?

他不知道。但明天,他会去看。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有时候,一条狗的目光比所有地图和指南针都更值得信赖。

夜更深了。风穿过废墟的缝隙,发出悠长的叹息。秦洛的手按在北斗温暖的背上,感受着生命的起伏。一人一犬,在残破的房间里,在星辰的注视下,短暂地休憩。

而在东南方的丘陵深处,某个被遗忘千年的圆坛形建筑,正在月光下沉默地等待着。

石壁上的星图刻痕,隐约泛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