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便让清姚的眉心舒展开来,仿佛雪夜忽逢灯火。
“嬷嬷,把哥儿抱进来,让他们的姐姐瞧瞧。”
两名乳娘躬身而入,襁褓一蓝一绛。
襁褓角各缀一枚鎏金长命锁,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叮当作响。
宜修俯身,先接过蓝色襁褓。
婴儿尚不足月,脸红皱如蓓蕾。
却在她臂弯里奇迹般睁开眼,乌仁仁的瞳仁倒映出她艳丽的影子。
“额娘,这是大弟还是小弟?”
她声音软得像春夜的风。
指尖轻点孩子鼻尖,一缕异香自指甲缝渗出,无人察觉。
清姚笑着把另一个抱到灯下:“你怀里是小弟,我怀里才是大弟。”
烛火一晃,照出她眼角细纹,却盛着满满当当的欢喜。
“等他们也就长大了,以后也能给你撑腰。”
一句话,道尽此世女子的宿命。
没有娘家,便如浮萍无蒂,任洪波簸弄。
宜修垂眸,长睫在雪腮上投下一弯阴影。
“女儿省得。”
她声音更低。
文武皆需,缺一不可。
话音未落,她已借拨弄襁褓之机,屈指轻弹。
两粒丹药,一赤一青,没入两婴啼哭未启的唇。
赤者健体,壮骨三倍,可挽五石之弓;
青者益智,过目成诵,可谋千里之局。
药入口即化,只余一点温香,像早春第一朵杏花开在舌尖。
襁褓中的小弟忽然咧嘴,无齿的牙床粉嫩,竟似对她笑;
大弟则攥紧她一根手指,握力之大,惊得乳娘“咦”了一声。
宜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像雪上划过的刀光,转瞬即逝。
“以后,”她轻声道。
“文可为弘辉绘锦绣,武可为他镇山河。”
清姚只见长女低首逗弄,烛影摇红。
将三人笼成一幅天伦图,心头骤暖。
午后未时,索绰罗氏·清姚果然携了软轿来,说要接柔则回府。
“侧福晋的好意,柔则心领。”
柔则半倚阑干,手里一柄团扇轻摇。
扇面是工笔海棠,花却不及她唇色艳。
“只姐姐如今身子重,我若走了,她夜里闷得慌,谁陪她说话?我再住些日子。”
清姚蹙眉,还要再劝,宜修在旁微微一笑。
指腹摩挲着腕上羊脂玉镯。
低声音温软得像掺了蜜:“额娘放心,大姐姐在我这儿,吃不了亏。她跳不出我掌心。”
一句“跳不出”,轻飘飘,却似铁锁暗扣。
声音低得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
清姚抬眼,撞进长女那双沉静的眸子。
心头莫名一凛,竟不再坚持。
只嘱了两句“莫劳累”便上轿去了。
日落酉牌时分,胤禛被十三阿哥胤祥邀去京郊“醉仙楼”小酌。
酒过三巡,月上柳梢,回府的脚程便比平日晚了三刻。
柔则早得了信儿。
她午后便吩咐贴身丫鬟绛雪守在倒座门外。
一见正门洞开,立刻飞跑去太夜湖报讯。
府里西南角,早被她额娘用银票喂出的一个三等小厮。
也悄悄递了消息——“王爷已入巷口”。
可惜她不知道,那小厮前脚收了她的银子。
后脚就把话原封不动送进了宜修的耳房。
夜色像一匹鸦青绸,从檐角垂到湖面。
太夜湖一湾水,映着灯笼,漾得碎金似的。
柔则立在湖心亭,一袭粉色舞衣。
薄如蝉翼,袖口以银线绣折枝梅,一动便碎光流转。
她赤足踏在白玉阶上,脚踝系金铃。
风一过,叮叮当当,像勾人魂魄的钩子。
她算得极准:胤禛从外院进来,必沿湖岸石径。
穿曲桥,去宜修的“澄心榭”。
只要听见铃响,一抬头。
便能见她月下起舞,衣袂生风,像一朵夜放的粉莲。
计划滴水不漏——偏偏,漏了天意。
绛雪提着裙角一路小跑,刚转过假山。
忽见角门处进来一道明黄蟒袍。
她心头狂喜,正要折去湖边报信。
却借着廊下灯笼看清了来人的脸——
不是胤禛。
绛雪脚下一僵,心跳得乱了拍子。
胤禛披着玄色大氅,襟口一圈风毛,衬得脸色冷白。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
指腹摩挲那道旧裂纹,像在摩挲一段旧情。
苏培盛提灯在前,光晕笼住主仆二人,像给夜色开了个缺口。
湖心亭上,柔则已开始旋身。
金铃急响,舞衣飞起,月光穿过薄纱。
勾勒出她玲珑的影。
她算着时辰,旋到第三圈。
盈盈下腰,指尖挑水,正要抛出一朵“水袖莲花”——
“谁在那里?”
苏培盛一声低喝,惊得岸边栖鸥扑棱棱飞起。
胤禛眯眼,隔着水雾,只见亭中一抹粉影。
像开在夜里的妖昙,美则美矣,却透着股不合时宜的腥甜。
柔则心口一紧,舞步却不敢停。
她索性背对来人,腰肢折成满月。
袖口一甩,银线梅枝在风里碎成星雨。
她赌,赌胤禛会倾心于她。
可脚步声只停了一瞬。
便又继续向前,方向不偏不倚,仍是澄心榭。
柔则的舞,瞬间成了独角戏。
“咔嚓——”
裂帛之声划破夜湖,像谁随手撕碎了一帛雪绢。
粉纱舞衣自肩头崩开,一路裂到腰窝。
月光立时灌进去,照得柔则半身惨白,毫无遮掩。
她里边竟未着中衣,只一片肌肤生生暴露在冷风里,颤起细细密密的栗。
太子胤礽率先“噫”了一声。
折扇“哗”地展开,半掩了脸。
却遮不住眼底的促狭:“老四,你府上如今竟这般豪放?
月下献舞,还附带脱衣助兴。
果真……别具一格。”
他话音未落,随行几位皇子的低笑已此起彼伏。
像一群夜枭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
十三阿哥胤祥皱眉别开头。
却无人上前解围——皇家兄弟,最擅长的便是看热闹。
胤禛立在曲桥中央,玄色大氅被湖风掀起。
露出里头藏青蟒袍,金线龙爪在灯下冷光闪烁。
他脸色本就如寒铁,此刻更是黑得吓人。
薄唇抿成锋利一线,腮侧咬肌微动。
仿佛下一瞬便能拔刀斩人。
苏培盛侍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生怕火星溅到自己。
“去查。”
胤禛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却字字带着冰碴。
“谁放人进内湖,谁准她擅舞,一条一条,给本王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