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的卖身契,拍在了京城最讨厌我的男人面前。
他笑了,说我只值三两银子。
后来我借他的势,杀光了所有欺我之人。
大仇得报那夜,我递上和离书。
他却烧了契约,将我抵在门后。
“买定离手,夫人。”
“你这辈子,都是我的。”
我叫沈昭,是户部侍郎家的庶女。
今天是我把自己卖掉的日子。
买主是谢珩,当朝首辅,也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男人。
三年前宫宴,我跳舞时崴了脚,裙子撕了个口子。
满堂哄笑中,只有他端着酒杯,慢悠悠地说:“沈三小姐这舞,倒是别致,像只扑腾的落汤鸡。”
我当时就想把酒壶砸他脸上。
现在我却站在他书房里,把一张按了手印的卖身契,拍在他的黄花梨桌案上。
“三两银子。”我说,“我卖给你。”
谢珩正在批折子,连头都没抬。
毛笔尖在宣纸上沙沙地响。
我等了半晌,他才搁下笔,拿起那张纸。
扫了一眼,笑了。
“沈昭。”他念我的名字,尾音拖得有点懒,“你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
我咬牙:“重点不是字。”
“哦?”他抬起眼。
那双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讥诮。
此刻那讥诮明晃晃的:“重点是,你觉得自己只值三两?”
我深吸一口气:“多了你也不给。”
这话是真的。
我打听过了,谢珩这人,抠门是出了名的。
去年江南水灾,他捐了五百两,被御史参了一本,说首辅大人太过吝啬。
他在朝堂上振振有词:“臣的银子也是一文一文挣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
谢珩把卖身契抖了抖:“说说,为什么卖身?你们沈家虽然快倒了,也不至于让小姐出来自卖吧?”
他说得轻松。
我爹,户部侍郎沈崇明,三天前下了诏狱。
罪名是贪污河道银,三十万两。
证据确凿,抄家的旨意昨天到的。
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官婢。
我是庶女,本来也在名单里。
但我跑了。
翻墙跑的,裙子都刮破了,怀里揣着我姨娘临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点首饰——一根银簪子,一对耳坠。
当了,换了三两碎银,和这张空白的卖身契。
“我不想进教坊司。”我看着谢珩,“你买我,我给你当丫鬟,当幕僚,当什么都行。我识字,会算账,还能帮你盯人。”
谢珩挑眉:“盯人?”
“对。”我向前一步,“你不是一直想扳倒兵部尚书李崇吗?我帮你盯他。我知道他不少事。”
谢珩的眼神终于认真了点。
他往后一靠,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李崇是你未来姐夫。”
“曾经是。”我纠正,“现在不是了。我嫡姐沈明珠昨天已经退婚了,李家派人送的信,我偷听的。”
谢珩笑了:“你们沈家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个子高,我要仰头才能看他。
“沈昭。”他低下头,呼吸几乎喷在我额头上,“我凭什么信你?万一你是李崇派来的探子呢?”
“我要是探子,就不会拿卖身契来。”我指着桌上的纸,“这东西在你手里,我的命就是你的。李崇不会舍得用嫡女当死棋,但会用庶女。可如果我是死棋,你捏着我的命,随时可以杀了我。”
谢珩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后背开始冒冷汗。
然后他突然转身,走到多宝格前,打开一个抽屉,摸出三块碎银子。
真的就是碎银子,一块一两,大小还不一样。
他走回来,把银子放在卖身契上。
“成交。”
我愣住:“你……真买?”
“不然呢?”谢珩把卖身契折好,揣进怀里,“三两银子,买沈家三小姐一辈子,这买卖划算。”
他冲门外喊:“来人。”
一个小厮跑进来。
“带她去西跨院,找间空屋子。”谢珩说,“以后她就是府里的丫鬟,叫什么……嗯,就叫阿昭吧。”
小厮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古怪:“是。”
我跟着小厮往外走。
到门口时,谢珩突然叫住我。
“阿昭。”
我回头。
他站在书案后,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既然卖了身,就得守我的规矩。”他说,“第一,别撒谎。第二,别背叛。第三——”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
“别死得太早。我三两银子也是钱。”
我低下头:“是。”
西跨院很偏,屋子也简陋。
一床一桌一椅,连个妆台都没有。
小厮送我进去后,欲言又止。
“姑娘……”他小声说,“您真是自愿卖身的?”
我点头。
他叹气:“我们大人……脾气有点怪。您多担待。”
“怎么个怪法?”
“抠门。”小厮压低声音,“府里丫鬟的月钱,比别家少三成。饭菜也不让剩,剩了扣钱。还有,他讨厌浪费,一张纸都要正反写满才扔。”
我笑了。
这倒有意思。
首辅大人,权倾朝野,却抠门成这样。
“我知道了。”我说,“谢谢你。”
小厮走了。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手心全是汗。
第一步,成了。
谢珩买了我,我就暂时安全了。
教坊司的人不敢来首辅府要人。
至于为什么要找谢珩……
因为整个京城,只有他能帮我报仇。
我爹贪污,是被人陷害的。
真正贪了河道银的,是兵部尚书李崇,和我那未来姐夫——不对,前姐夫,李家大公子李延。
还有我那嫡母王氏。
他们联手做局,把脏水泼给我爹。
因为我爹撞破了他们倒卖军械的事。
三十万两河道银,至少有二十万两进了李家的口袋。
剩下十万两,被我嫡母拿去放印子钱,利滚利,现在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我爹是个糊涂蛋,但罪不至死。
流放三千里,以他的身子,撑不过半年。
我要救他。
更要让那些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而谢珩,是李崇在朝堂上最大的政敌。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刀。
哪怕这把刀,又贵又难用。
我摸了摸袖袋。
里面藏着一枚玉佩。
羊脂白玉,雕刻着精致的云纹。
那是我昨晚从嫡母房里偷出来的。
我爹下狱后,嫡母忙着转移财产,这玉佩是她准备送给李崇夫人的“谢礼”。
玉佩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李”字。
这是李家的标记。
李崇所有见不得光的交易,都会用这种带标记的玉佩当信物。
这是我拿到的第一件证据。
但不是最后一件。
窗外传来打更声。
二更天了。
我躺到床上,盯着黑漆漆的房梁。
姨娘死的那年,我十岁。
她病得很重,嫡母不肯请大夫。
我去求我爹,我爹说:“一个妾而已,死了就死了。”
我在姨娘床前跪了一夜。
她摸着我的头,气若游丝:“昭昭,你要活得好好的。活得比谁都好。”
她咽气时,眼睛都没闭。
是我用手给她合上的。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在这座吃人的宅院里,心软的人活不长。
我要活。
还要活得漂亮。
所以我把自己的命,卖了。
卖给一个讨厌的男人。
换一个翻身的机会。
值吗?
我不知道。
但这是我能走的,唯一的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被敲门声吵醒。
“阿昭姑娘,大人叫你。”
我赶紧爬起来,胡乱梳洗一下,跟着小厮去前院。
谢珩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打拳。
一身黑色劲装,动作干脆利落。
我站在廊下等。
他打完一套,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汗,然后看向我。
“会梳头吗?”
我一愣:“会。”
“过来。”
我走过去。
他坐下,把梳子递给我:“梳个简单的。”
我接过梳子,站在他身后。
他的头发很黑,握在手里像一匹缎子。
我有点紧张。
这辈子除了我爹,没给别的男人梳过头。
而且我爹那点头发,秃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好梳的。
谢珩的头发又多又密。
我笨手笨脚地梳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用玉簪固定。
“好了。”
他对着铜镜照了照,挑眉:“手艺真差。”
我:“……”
“早饭吃了吗?”他问。
“还没。”
“那一起。”他站起来,“我院里的小厨房做的,比大厨房好吃,还省钱。”
我跟着他往饭厅走。
早饭很简单:小米粥,一碟咸菜,两个馒头。
“坐。”谢珩自己先坐下。
我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
他喝了一口粥,抬头看我:“说说吧,李崇的事。”
我捏紧筷子:“大人想知道哪方面?”
“所有。”谢珩说,“特别是他和我那位好弟弟,谢琮的来往。”
我心头一跳。
谢琮,谢珩的庶弟,现在在兵部任职,是李崇的下属。
原来谢珩早就盯上了。
“我知道的不多。”我斟酌着说,“但我爹和李崇来往时,我偷听过几次。他们提到过一个地方,叫‘清风阁’,在城西,表面上是个茶楼,其实是他们交易的地方。”
谢珩筷子顿了顿:“继续。”
“交易时间一般是每月十五,子时。”我说,“去的人会带一枚玉佩当信物。玉佩内侧刻着‘李’字。”
我从袖袋里掏出那枚玉佩,放在桌上。
谢珩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
“好东西。”他评价,“值五十两。”
然后他放下玉佩,继续喝粥。
“就这些?”
“还有。”我深吸一口气,“李崇和我嫡母有私情。”
谢珩终于抬起头,眼神有了点兴趣。
“哦?”
“我亲眼看见的。”我说,“三年前的中秋,他们在后花园假山后面……我那时躲在那儿偷吃月饼。”
谢珩笑了。
不是讥诮的笑,是真的觉得有趣的那种笑。
“沈三小姐,你的人生经历,还挺丰富。”
我脸有点热:“大人信我吗?”
“一半。”谢珩放下碗,“玉佩是真的,清风阁我也知道。但私情这种事,口说无凭。”
“我有证据。”我说,“我嫡母有个贴身丫鬟,叫春杏,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春杏知道所有事,还藏着我嫡母和李崇往来的书信。”
“春杏在哪?”
“还在沈家。”我说,“今天沈家女眷就要被押去教坊司登记,春杏应该会跟着。但她不会进教坊司,我嫡母肯定安排她出城。”
谢珩擦了擦嘴,站起来。
“给你两个人,去把春杏带回来。”
我一怔:“现在?”
“不然呢?”谢珩挑眉,“等她自己送上门?”
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十七,十九。”
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子里。
“跟她去办事。”谢珩说,“听她指挥。”
两人抱拳:“是。”
谢珩回头看我:“阿昭,这是你的第一道考题。带不回春杏,你那三两银子,我就当丢水里了。”
“我不会让你亏本。”我说。
他笑了:“最好如此。”
我带着十七和十九出了门。
马车是谢珩安排的,普通青篷车,不起眼。
十七驾车,十九和我坐在车里。
“姑娘,去哪?”十七问。
“先去沈家后巷。”我说,“抄家的人应该还没撤完,我们从后门进去。”
十九是个沉默的年轻人,一直闭目养神。
我忍不住问:“你们是谢大人的暗卫?”
十九睁开眼:“是。”
“他有很多暗卫?”
“三十六人。”十九说,“以数字为名。”
“那你是第十九厉害的?”
“不是。”十九说,“数字只是编号,不按实力排。”
我点点头。
心里却想,谢珩这人,果然谨慎。
连暗卫的排名都不外露。
马车很快到了沈家后巷。
沈家大门贴着封条,门口还有两个官兵守着。
但后巷很安静。
我让十七把马车停在一个隐蔽处,然后带着十九翻墙。
墙不高,我踩着十九的肩膀爬上去,跳进院子里。
院子里一片狼藉。
抄家的人把能搬的都搬走了,剩下的砸的砸,摔的摔。
我轻车熟路地往后罩房走。
春杏住的地方,在嫡母院子旁边的一个小厢房。
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屋里没人。
但床上放着个包袱,还没系好,露出几件衣裳。
“她还没走。”我低声说。
十九环视一圈:“这里没藏人。”
“去后门看看。”我说,“她可能想等天黑再走。”
我们悄悄摸到后门。
后门旁边有个小柴房,门关着。
我示意十九过去看看。
十九一脚踹开门。
里面传来一声惊叫。
春杏缩在柴堆后面,脸色煞白。
“春杏。”我走进去。
她看见我,眼睛瞪大:“三……三小姐?”
“是我。”我蹲下身,“你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
春杏浑身发抖:“小姐……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跑了吗?”
“我跑了,又回来了。”我说,“回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春杏往后缩,“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我盯着她,“你知道我嫡母和李尚书的事,还藏着她给你的书信。”
春杏脸色更白了:“我没有……”
“春杏。”我放软声音,“沈家倒了,嫡母自身难保,保不了你。你那些书信,留在手里是祸害。交给我,我保你平安出城,再给你一笔银子,让你回老家过日子。”
春杏咬着嘴唇,眼神挣扎。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我说,“抄家的时候,所有女眷都被看了起来,我能跑出来,还能带人回来,就说明我有靠山。”
春杏看着门外的十九。
十九抱着剑,面无表情。
“你的靠山是谁?”春杏问。
“谢珩。”
春杏倒吸一口凉气:“首辅大人?”
“对。”我说,“你交出书信,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不交,今天你就得死在这儿。”
我话说的很直。
春杏这种人,跟了嫡母十几年,见惯了后宅阴私,软的不行,得来硬的。
她果然怕了。
“我交……”她颤声说,“但书信不在我身上,我藏在……藏在后花园的假山洞里。”
“带我们去。”
春杏爬起来,带着我们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也一片狼藉,假山还在。
春杏钻进一个山洞,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油纸包。
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信。
粗粗一看,至少有二十多封。
时间跨度三年,全是嫡母和李崇的往来。
有谈情的,也有谈钱的。
最后一封,是半个月前写的,提到“河道银已分,沈崇明可弃”。
我手有点抖。
这证据,够分量。
“还有别的吗?”我问春杏,“关于李崇和其他官员来往的。”
春杏摇头:“夫人只和李尚书有书信,其他的都是口信。”
“够了。”我把信收好,“十七。”
十七从暗处走出来。
“送她出城。”我说,“给她一百两,看着她在城门外上马车再回来。”
十七点头,带着春杏走了。
我和十九回到马车上。
十九驾车,我坐在车里,一封一封地看那些信。
越看心越冷。
嫡母和李崇的勾当,比我想象的还脏。
除了河道银,还有军械、盐引、甚至人命买卖。
其中一封信提到“谢琮已入局,可借其手除谢珩”。
我猛地坐直。
谢琮想杀谢珩?
这可是个大消息。
马车回到谢府时,天已经黑了。
我直接去书房找谢珩。
他正在看折子,烛光下,侧脸轮廓分明。
“大人。”我把信放在他桌上,“拿到了。”
谢珩放下笔,拿起信,一封一封地看。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看到最后一封时,他笑了。
“我这弟弟,还真是心急。”
他抬头看我:“你觉得,他为什么想杀我?”
我想了想:“为了首辅的位置?”
“不止。”谢珩把信扔回桌上,“谢琮是庶子,我是嫡子。他娘是我爹的外室,到死都没能进谢家门。他恨我,也恨谢家。”
“所以他投靠李崇,想借李崇的势扳倒你?”
“对。”谢珩站起来,走到窗边,“李崇答应他,只要我死了,就扶他当兵部尚书,再帮他运作,让他继承谢家的爵位。”
“爵位?”我一愣,“谢家不是只有首辅之位吗?”
“我爹还有个爵位,镇国公。”谢珩淡淡道,“只是这些年没人提了。谢琮想要,我可以给他,但他不该用这种方式。”
他转身看我:“阿昭,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
“我……我觉得,应该先按兵不动。”我说,“李崇和谢琮现在不知道我们拿到了证据,他们还会继续行动。等他们行动时,我们再收网。”
谢珩点头:“和我想的一样。”
他走回书案后,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木盒。
打开,里面是一沓银票。
他数了三张,递给我。
“这是你第一个月的月钱。”
我接过一看,每张一百两。
三百两。
“大人,三两银子的卖身契,月钱三百两?”我有点懵。
“你值这个价。”谢珩说,“春杏的信,值两百两。你看出谢琮的野心,值一百两。”
他把木盒推过来:“以后你替我办事,办得好,加钱。办不好,扣钱。很公平。”
我捏着银票,心里五味杂陈。
“大人不怕我拿了钱跑路?”
“跑呗。”谢珩笑了,“卖身契在我手里,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把你抓回来。到时候,就不是扣钱这么简单了。”
他眼神暗了暗:“我会把你关起来,天天给我梳头,直到你把头发梳好为止。”
我头皮一麻。
“我一定好好学梳头。”
谢珩满意地点头:“去吧,吃饭。记得去大厨房,我院里的小厨房不开火,省钱。”
我:“……”
抠门是真的。
我退出书房,回到西跨院。
关上门,我把三百两银票摊在床上,看了很久。
这是我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赚到这么多钱。
姨娘死的时候,我连一两银子的药都买不起。
现在我有三百两。
可以买很多药,买很多衣服,买很多吃的。
但我最想买的,是那些害我爹、害我姨娘的人的命。
我收起银票,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
然后躺下,盯着房梁。
谢珩这人,我看不透。
他抠门,却舍得给我三百两月钱。
他讨厌我,却愿意用我。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好像什么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是我的刀。
我要用好这把刀。
第一步,是救爹。
第二步,是报仇。
第三步……
我还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让人欺负我了。
永远都不会。
窗外月色很好。
我闭上眼睛,睡了这半个月来,第一个安稳觉。
拿到三百两银票的第三天,我去了诏狱。
不是以沈家三小姐的身份,是以谢府丫鬟阿昭的身份。
谢珩给了我一块令牌,黑铁铸的,刻着一个“谢”字。
守门的狱卒看见令牌,连问都没问,直接放行。
诏狱比我想象的更阴森。
甬道又长又窄,墙上挂着油灯,火苗忽明忽暗,照得人脸鬼气森森。
空气里有股怪味,像是血腥混着霉烂,还有排泄物的臭气。
我跟着狱卒往深处走。
两边牢房里关着人,有的躺着不动,有的扒着栏杆往外看,眼神麻木。
我爹关在最里面那间。
狱卒打开牢门:“一刻钟。”
说完就走了。
我走进去。
牢房很小,地上铺着稻草,墙角有个木桶,散发着臭味。
我爹靠在墙上,头发散乱,脸上有伤,囚服脏得看不出颜色。
他听见动静,抬起头。
看见是我,他眼睛猛地瞪大。
“昭……昭儿?”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腿好像受了伤,又跌坐回去。
我蹲下身,从食盒里拿出两个馒头,一碟咸菜,还有一小壶酒。
“爹。”我把东西推到他面前,“吃点吧。”
我爹盯着我,嘴唇哆嗦:“你……你怎么进来的?他们不是把女眷都……”
“我跑了。”我说,“现在在谢府,给首辅大人当丫鬟。”
“谢珩?”我爹脸色一变,“你去找他?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就是条毒蛇,吃人不吐骨头!”
“我知道。”我把馒头塞进他手里,“但现在只有他能帮我救你。”
“救我?”我爹苦笑,“三十万两河道银,铁证如山,我怎么救?昭儿,你走吧,别管我了,能跑多远跑多远……”
“证据是假的。”我打断他,“真正贪钱的是李崇和王氏。爹,你是被他们陷害的。”
我爹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李崇和王氏私通,联手做局把你推出来顶罪。”我压低声音,“河道银二十万两进了李家的口袋,十万两被王氏拿去放印子钱。我拿到了他们往来的书信,还有李崇的玉佩。”
我爹的手开始抖,馒头掉在地上。
“不……不可能……王氏她……她是我的正妻啊……”
“正妻?”我笑了,“爹,你醒醒吧。她嫁给你,不过是为了她王家的生意。这些年她往娘家搬了多少银子,你真当不知道?”
我爹不说话了。
他低着头,肩膀垮下去,像个被抽掉骨头的傀儡。
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你姨娘……也是她害死的,对不对?”
“对。”我说,“不给请大夫,活活熬死的。”
我爹捂着脸,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我没安慰他。
有些痛,得自己受着。
“爹。”等他哭声小了,我说,“我要翻案,但需要你配合。”
“怎么配合?”
“把你和李崇、王氏所有来往的细节写下来。”我从袖袋里掏出纸笔,还有一小盒印泥,“时间,地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笔一笔写清楚。特别是河道银的账,你知道多少,写多少。”
我爹抬起头,眼睛通红:“写了有什么用?李崇在朝中势力大,又有兵权,谁能扳倒他?”
“谢珩能。”我说,“他和李崇是死对头,正好缺一把刀。我们就是那把刀。”
我把纸笔推到他面前。
“写不写,你自己选。写,我拼死也救你出去。不写,你就等着流放三千里,死在路上。”
我爹盯着纸笔,手抖得更厉害了。
最后,他抓起笔。
“我写。”
我在牢房里待了一刻钟。
看着我爹写完三张纸,按了手印。
然后我把纸折好,藏进怀里。
“爹。”临走前,我说,“你再撑几天。最多半个月,我一定让你出来。”
我爹看着我,眼神复杂:“昭儿,你……变了。”
“人总要变的。”我说,“不然活不下去。”
我转身走出牢房。
狱卒锁上门。
我走出诏狱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十七在马车旁等我。
“姑娘,回府吗?”
“不。”我说,“去城西,清风阁。”
十七看了我一眼:“大人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上了马车,“但这件事,我得先去看看。”
十七没再问,驾车往城西去。
清风阁是座三层茶楼,外表很普通,灰墙黑瓦,招牌也旧了。
但位置很好,在城西最繁华的街上,对面就是赌坊,隔壁是酒楼。
我把马车停在巷子口,让十七等着,自己走过去。
茶楼门口站着个小伙计,看见我,笑着迎上来。
“姑娘,喝茶还是听曲?”
“找人。”我说,“李掌柜在吗?”
小伙计眼神闪了闪:“姑娘找哪个李掌柜?”
“李崇李尚书家的掌柜。”我盯着他,“告诉他,沈家的人来了。”
小伙计脸色变了变:“姑娘稍等。”
他跑进去。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穿着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眼睛很小,透着精光。
“姑娘是?”
“沈昭。”我说,“沈崇明的女儿。”
李掌柜眯起眼:“沈小姐,沈家已经倒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谈生意。”我说,“我知道清风阁是干什么的,也知道每月十五子时,这儿有什么交易。”
李掌柜脸色沉下来:“姑娘,话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我从袖袋里摸出那枚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认识这个吗?”
李掌柜看见玉佩,瞳孔猛地一缩。
“你……”
“带我进去看看。”我说,“不然,我就把玉佩送到谢府去。谢首辅应该很感兴趣。”
李掌柜盯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侧身:“姑娘请。”
我跟着他走进茶楼。
一楼是大堂,摆着十几张桌子,坐了不少茶客,听书的,下棋的,很热闹。
李掌柜没在一楼停,直接带我上了二楼。
二楼是雅间,门都关着。
他走到最里面那间,推开门。
里面是个书房,布置得很雅致,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挂着字画。
“坐。”李掌柜关上门,走到书案后坐下,“沈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了,谈生意。”我在他对面坐下,“我知道李尚书和王氏的事,也拿到了他们的书信。但我现在缺钱,所以想用这些东西,换点银子。”
李掌柜笑了:“沈小姐,你这是在敲诈。”
“是又怎么样?”我也笑了,“你们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十万两,买所有书信,还有我的闭嘴。”
“十万两?”李掌柜摇头,“沈小姐,你太高看自己了。那些书信,就算你送到谢珩手里,也扳不倒李尚书。至于你,一个逃犯,李尚书动动手指就能捏死。”
“是吗?”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楼下就是街,人来人往。
“李掌柜,你说,我现在从这儿跳下去,摔死在清风阁门口,会怎么样?”
我回头看他:“明天京城就会传遍,李尚书的茶楼逼死了沈家三小姐。谢珩正愁找不到借口动李尚书呢,这不就是现成的?”
李掌柜脸色铁青。
“沈小姐,你这是找死。”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我走回桌前,双手撑着桌面,俯身盯着他,“但死之前,我总得拉几个垫背的。李尚书,王氏,还有你,李掌柜,一个都跑不了。”
李掌柜的手在桌下动了动。
我猜他抽屉里有刀。
但我没躲。
“李掌柜,杀了我,那些书信明天就会出现在谢珩的书桌上。”我说,“你猜,谢珩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掌柜的手停住了。
他盯着我,眼神像毒蛇。
“你要多少?”
“十万两。”我说,“现银,今天就要。”
“不可能。”李掌柜说,“十万两现银,一时半会儿凑不齐。”
“那就五万。”我退了一步,“剩下的五万,可以换成银票。”
李掌柜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挪开几本书,露出一个暗格。
他打开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
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还有几锭金子。
他数了五万两银票,又拿了十锭金子,放在桌上。
“五万两银票,五百两金子。”他说,“剩下的四万五千两,下个月十五给你。”
“为什么是十五?”
“因为那天李尚书会来。”李掌柜说,“你要的银子,得他点头。”
我收起银票和金子。
“下个月十五,子时,我在这儿等。”
“可以。”李掌柜盯着我,“但沈小姐,我劝你一句,见好就收。李尚书不是你能惹的人。”
“我知道。”我把钱揣进怀里,“但我更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转身走出书房。
下楼时,腿有点软。
后背全是汗。
刚才那些话,一半是真,一半是诈。
如果李掌柜真动手,我可能就死在这儿了。
但他不敢。
因为他不知道我手里到底有多少底牌。
这就是赌。
赌他心虚,赌他不敢冒险。
我赢了。
走出清风阁,上了马车,我才彻底松口气。
“姑娘,回府吗?”十七问。
“回。”我说。
马车动起来。
我靠在车厢上,闭着眼。
怀里揣着五万两,沉甸甸的。
这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下个月十五,李崇会来清风阁。
那时,就是收网的时候。
回到谢府,天已经黑了。
我去书房找谢珩。
他正在看书,烛光下,侧脸安静。
“大人。”我走进去。
他抬头:“去诏狱了?”
“去了。”我把怀里的纸拿出来,放在他桌上,“我爹写的,和李崇、王氏往来的细节。”
谢珩放下书,拿起纸看了看。
“字写得比你好看。”
我:“……”
他看完,把纸放在一边。
“还有呢?”
“还有,我去了一趟清风阁。”我说,“见了李掌柜,敲了他五万两银子。”
谢珩挑眉:“五万两?”
“现银。”我把银票和金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还有五百两金子。”
谢珩笑了:“沈昭,你胆子不小。”
“大人教得好。”我说,“您不是说,我的命值三两银子吗?那我总得证明,您这买卖不亏。”
谢珩拿起一张银票,对着光看了看。
“李掌柜这么爽快就给钱,看来是真怕了。”
“他不是怕我,是怕您。”我说,“我告诉他,不给钱就把证据送到您这儿来。”
谢珩放下银票,看着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送?”
“下个月十五。”我说,“那天李崇会去清风阁,我们可以当场抓人。”
“当场抓人?”谢珩摇头,“太冒险。清风阁是李崇的地盘,里面至少养了二十个护卫,都是好手。我们硬闯,占不到便宜。”
“那怎么办?”
“等。”谢珩说,“等他交易的时候抓。每月十五子时,清风阁会有批货进出,一般是军械或者盐引。那时候人多眼杂,容易下手。”
“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在清风阁安了人。”谢珩淡淡道,“李崇以为那里最安全,其实最危险。”
我心头一跳。
谢珩果然早就布了局。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谢珩说,“还有半个月,足够我们准备。你这几天,去查查王氏放印子钱的账本。十万两河道银,她放出去,利滚利,现在至少翻了倍。找到账本,就能坐实她贪污。”
“账本应该在她房里。”我说,“但沈家现在被封了,进不去。”
“我有办法。”谢珩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块令牌,“这是刑部的令牌,你可以用这个进去。就说查抄遗漏的财物。”
我接过令牌:“大人想得真周到。”
“做生意嘛,总得准备齐全。”谢珩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沈昭,你这次做得不错。五万两,你自己留一万,剩下的入公账。”
我一愣:“我自己留一万?”
“嗯。”谢珩说,“这是规矩。办事的人,得有分成。不然谁给你卖命?”
我捏着银票,心里有点复杂。
谢珩这人,抠门是真抠门,大方也是真大方。
“谢谢大人。”
“别谢太早。”谢珩说,“下个月十五才是硬仗。要是搞砸了,你这辈子都得给我梳头。”
我头皮一麻:“我一定好好准备。”
“去吧。”谢珩摆摆手,“早点休息,明天去沈家找账本。”
我退出书房。
回到西跨院,我把一万两银票藏好。
剩下的四万两,明天交给谢珩。
躺在床上,我睡不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
想我爹在诏狱的样子,想姨娘死的那天,想今天在清风阁赌的那一把。
还想谢珩。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他坏,他给我爹伸冤的机会,给我分成,还教我做事。
说他好,他算计起人来毫不手软,连亲弟弟都能拿来当棋子。
看不透。
但至少现在,他站在我这边。
这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刑部的令牌去了沈家。
守门的官兵看见令牌,直接放行。
沈家还是那副破败样子,院子里杂草都长出来了。
我径直去了嫡母的王氏的院子。
正屋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桌椅倒了,柜子门敞着,里面空荡荡的。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床前。
王氏的床是黄花梨的,雕花很精致,床柱上还镶着玉。
我敲了敲床板,声音有点空。
下面有暗格。
我趴在地上,伸手在床底下摸。
摸到一个凸起,按下去。
“咔”一声,床板弹开一块。
里面是个小木盒。
我拿出来,打开。
里面果然是账本。
厚厚一本,密密麻麻记着放贷的账目。
时间,姓名,借款金额,利息,还款日期。
最后一页记着总数:本金十万两,利息累计十五万两,总计二十五万两。
我手有点抖。
二十五万两。
王氏用贪污的河道银放贷,三年翻了倍。
这些钱,沾着血。
我收起账本,又在屋里搜了搜,找到几封信,都是王氏和钱庄往来的。
证据齐了。
我退出院子,正要走,听见隔壁院子有动静。
是沈明珠的院子。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院子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沈明珠坐在廊下,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泪痕。
她看见我,猛地站起来。
“沈昭?!”
她冲过来,扬手就要打我。
我抓住她的手腕。
“沈明珠,你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
“贱人!”她尖叫,“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爹不会下狱,沈家不会倒!我要杀了你!”
她另一只手抓向我的脸。
我松开她,后退一步。
“沈明珠,害沈家的是你娘和王家。”我冷冷地说,“她贪污河道银,和李崇私通,做假账陷害爹。沈家倒了,是她咎由自取。”
“你胡说!”沈明珠眼睛通红,“我娘不会做那种事!”
“不会?”我把账本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怼到她面前,“看清楚,这是你娘放印子钱的账本,本金十万两,就是贪污的河道银。”
沈明珠盯着账本,脸色渐渐白了。
“不……不可能……”
“你娘和李崇的事,我也有证据。”我说,“沈明珠,你醒醒吧。你娘从来没把你当女儿,她只是把你当棋子。嫁给李延,是为了攀附李家。现在沈家倒了,李家立刻退婚,你还不明白吗?”
沈明珠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点同情。
她从小欺负我,骂我是贱种,抢我的东西,还让丫鬟打我。
现在她哭,不过是哭自己没了荣华富贵。
活该。
“沈昭。”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你……你能帮我吗?”
“帮你什么?”
“帮我离开这儿。”她说,“教坊司的人明天就来带我了,我不想进去……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沉默。
“沈昭,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她爬过来,抓住我的裙摆,“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我错了,我给你磕头……”
她真的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响。
我往后退了一步。
“沈明珠,我帮不了你。”
“你能!”她抬头,“你现在在谢府,谢珩有权有势,你求求他,让他把我弄出去……我给你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做……”
“晚了。”我说,“路是你自己选的。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我转身就走。
“沈昭!”她在身后尖叫,“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不得好死!”
我没回头。
报应?
我早就遭过了。
姨娘死的时候,我跪在雨里求大夫,没人理我。
我爹下狱的时候,王氏要把我卖去青楼。
这世上如果有报应,也该先报应在他们身上。
我走出沈家,上了马车。
十七驾车回谢府。
我把账本和信交给谢珩。
他翻看了一下,点头:“够了。”
“沈明珠在府里。”我说,“教坊司明天来带人。”
谢珩看了我一眼:“你想救她?”
“不想。”我说,“她活该。”
“那就别管。”谢珩把账本收起来,“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道。
所以我没救。
下午,谢珩把我叫到书房。
“准备一下,今晚去个地方。”
“去哪?”
“百花楼。”谢珩说,“李延在那儿设宴,请了几个兵部的人,还有谢琮。”
我愣住:“我去合适吗?”
“你现在是我的丫鬟,跟着我去,没什么不合适。”谢珩说,“而且,你得见见谢琮,认认脸。”
“为什么?”
“因为下个月十五,他也会去清风阁。”谢珩说,“他是李崇和我的中间人,很多交易都是他在跑。”
我懂了。
谢琮是李崇的白手套。
也是谢珩要清理的门户。
“我换身衣服。”我说。
“不用。”谢珩打量我一眼,“这样就挺好。丫鬟嘛,太显眼了反而不好。”
我低头看看自己。
一身青色布裙,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双丫髻,连根簪子都没有。
确实像个丫鬟。
“走吧。”谢珩起身。
百花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在城南最繁华的地段。
三层小楼,灯火通明,门口挂着红灯笼,姑娘们穿着鲜艳的衣裳,娇笑着迎客。
谢珩的马车停在门口。
老鸨立刻迎上来,满脸堆笑:“谢大人,您可来了,李公子他们等您好久了。”
谢珩点点头,往里走。
我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大堂里很热闹,丝竹声,调笑声,劝酒声,混在一起。
我们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大包间。
里面坐着七八个人,李延坐在主位,旁边是谢琮,还有几个兵部的官员。
每个人身边都陪着个姑娘,倒酒夹菜,娇声软语。
看见谢珩进来,李延站起来:“谢大人,您可算来了,我们还以为您不赏脸呢。”
谢珩笑了笑:“李公子设宴,我怎敢不来。”
他在空位坐下。
我站在他身后。
谢琮看过来,眼神在我身上停了一下,又移开。
“这位是?”李延问。
“府里的丫鬟,带出来见见世面。”谢珩说,“阿昭,给李公子倒酒。”
我上前,拿起酒壶,给李延倒酒。
李延盯着我,眼神有点怪:“这丫鬟,瞧着有点眼熟。”
“丫鬟都长一个样。”谢珩说,“李公子看错了。”
李延笑了笑,没再问。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
几个官员开始说朝中的事,提到河道银的案子。
“沈崇明这次是栽了,三十万两,够他死几回了。”
“听说他女儿跑了,还没抓到?”
“一个庶女,能跑哪去?迟早抓回来。”
我低着头,手有点抖。
谢珩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
我稳住心神。
“说到沈家。”谢琮开口,声音温和,“我听说,沈崇明有个庶女,长得不错,还会跳舞。可惜了,要是没跑,送进教坊司,说不定能成头牌。”
李延大笑:“谢兄感兴趣?等抓到了,我送你。”
“那倒不用。”谢琮说,“我不好这口。”
他们说得轻松,像是在讨论一件货物。
我指甲掐进手心。
谢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谢琮,听说你最近和李尚书走得很近?”
谢琮脸色不变:“都是为朝廷办事,自然要多走动。”
“是吗?”谢珩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借李尚书的势,把我拉下来呢。”
包间里瞬间安静了。
几个官员低下头,假装喝酒。
李延干笑:“谢大人说笑了,谢兄怎么会……”
“我怎么不会?”谢琮打断他,看着谢珩,“大哥,你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太久了,也该让让了。”
谢珩放下酒杯:“让给谁?你吗?”
“不然呢?”谢琮说,“谢家的爵位,本该有我一份。爹偏心,把什么都给你,我不服。”
“所以你就投靠李崇,想借他的手除掉我?”谢珩语气平静,“谢琮,你太天真了。李崇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能捧你,也能踩你。等他利用完你,你就是弃子。”
谢琮脸色难看:“那也比在你手下当条狗强。”
“狗?”谢珩笑了,“谢琮,你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你娘到死都没进谢家的门,你算什么?”
这话戳中了谢琮的痛处。
他猛地站起来,摔了酒杯。
“谢珩!”
“坐下。”谢珩声音冷下来,“这里是百花楼,不是谢家祠堂。要撒野,回去撒。”
谢琮盯着他,眼睛通红。
最后,他坐下,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
李延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兄弟,别伤了和气。喝酒,喝酒。”
气氛又活络起来,但透着尴尬。
我站在谢珩身后,看着谢琮。
他低着头,手指捏着酒杯,指节发白。
眼神里的恨意,藏都藏不住。
这个人,会是个麻烦。
宴席散时,已经快子时了。
谢珩喝了酒,有点醉,我扶着他下楼。
马车等在门口。
上车后,谢珩靠坐在车厢里,闭着眼。
“大人。”我小声说,“谢琮他……”
“他活不了多久。”谢珩睁开眼,眼神清明,哪有一点醉意,“下个月十五,他会死在清风阁。”
我一惊:“您要杀他?”
“不是我要杀他,是李崇要杀他。”谢珩说,“谢琮知道太多李崇的秘密,李崇不会留他。下个月十五的交易,就是李崇清理门户的机会。”
“那您……”
“我顺水推舟。”谢珩说,“谢琮死了,李崇少条胳膊,我也少个麻烦。”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天气。
我后背发凉。
这就是权力斗争。
兄弟相残,父子反目,都是常事。
“怕了?”谢珩看我。
“有点。”我老实说。
“怕就对了。”谢珩说,“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你记住了,沈昭,别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我看着他:“那您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有用。”谢珩说,“你能帮我扳倒李崇,这就是你的价值。等哪天你没用了,我也会弃了你。”
他说得很直白。
但我反而松了口气。
明码标价的交易,比虚情假意的承诺更可靠。
“我明白了。”我说。
谢珩笑了笑,又闭上眼。
马车回到谢府。
我扶他下车,送他回院子。
走到书房门口,他停下脚步。
“沈昭。”
“大人。”
“今天在百花楼,你做得不错。”他说,“没露怯,也没多话。”
“谢大人夸奖。”
“不是夸奖,是提醒。”谢珩转身看着我,“下个月十五,比今天凶险十倍。你要是露一点怯,就可能死在那儿。”
我点头:“我知道。”
“知道就好。”他推门进屋,“去休息吧。”
我回到西跨院,躺在床上,睁着眼到天亮。
脑子里全是谢琮那双恨意满满的眼睛。
还有谢珩那句“别相信任何人”。
这局棋,越来越险了。
但我没有退路。
只能往前走。
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