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三百两银票的第三天,我去了诏狱。
不是以沈家三小姐的身份,是以谢府丫鬟阿昭的身份。
谢珩给了我一块令牌,黑铁铸的,刻着一个“谢”字。
守门的狱卒看见令牌,连问都没问,直接放行。
诏狱比我想象的更阴森。
甬道又长又窄,墙上挂着油灯,火苗忽明忽暗,照得人脸鬼气森森。
空气里有股怪味,像是血腥混着霉烂,还有排泄物的臭气。
我跟着狱卒往深处走。
两边牢房里关着人,有的躺着不动,有的扒着栏杆往外看,眼神麻木。
我爹关在最里面那间。
狱卒打开牢门:“一刻钟。”
说完就走了。
我走进去。
牢房很小,地上铺着稻草,墙角有个木桶,散发着臭味。
我爹靠在墙上,头发散乱,脸上有伤,囚服脏得看不出颜色。
他听见动静,抬起头。
看见是我,他眼睛猛地瞪大。
“昭……昭儿?”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腿好像受了伤,又跌坐回去。
我蹲下身,从食盒里拿出两个馒头,一碟咸菜,还有一小壶酒。
“爹。”我把东西推到他面前,“吃点吧。”
我爹盯着我,嘴唇哆嗦:“你……你怎么进来的?他们不是把女眷都……”
“我跑了。”我说,“现在在谢府,给首辅大人当丫鬟。”
“谢珩?”我爹脸色一变,“你去找他?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就是条毒蛇,吃人不吐骨头!”
“我知道。”我把馒头塞进他手里,“但现在只有他能帮我救你。”
“救我?”我爹苦笑,“三十万两河道银,铁证如山,我怎么救?昭儿,你走吧,别管我了,能跑多远跑多远……”
“证据是假的。”我打断他,“真正贪钱的是李崇和王氏。爹,你是被他们陷害的。”
我爹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李崇和王氏私通,联手做局把你推出来顶罪。”我压低声音,“河道银二十万两进了李家的口袋,十万两被王氏拿去放印子钱。我拿到了他们往来的书信,还有李崇的玉佩。”
我爹的手开始抖,馒头掉在地上。
“不……不可能……王氏她……她是我的正妻啊……”
“正妻?”我笑了,“爹,你醒醒吧。她嫁给你,不过是为了她王家的生意。这些年她往娘家搬了多少银子,你真当不知道?”
我爹不说话了。
他低着头,肩膀垮下去,像个被抽掉骨头的傀儡。
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你姨娘……也是她害死的,对不对?”
“对。”我说,“不给请大夫,活活熬死的。”
我爹捂着脸,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我没安慰他。
有些痛,得自己受着。
“爹。”等他哭声小了,我说,“我要翻案,但需要你配合。”
“怎么配合?”
“把你和李崇、王氏所有来往的细节写下来。”我从袖袋里掏出纸笔,还有一小盒印泥,“时间,地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笔一笔写清楚。特别是河道银的账,你知道多少,写多少。”
我爹抬起头,眼睛通红:“写了有什么用?李崇在朝中势力大,又有兵权,谁能扳倒他?”
“谢珩能。”我说,“他和李崇是死对头,正好缺一把刀。我们就是那把刀。”
我把纸笔推到他面前。
“写不写,你自己选。写,我拼死也救你出去。不写,你就等着流放三千里,死在路上。”
我爹盯着纸笔,手抖得更厉害了。
最后,他抓起笔。
“我写。”
我在牢房里待了一刻钟。
看着我爹写完三张纸,按了手印。
然后我把纸折好,藏进怀里。
“爹。”临走前,我说,“你再撑几天。最多半个月,我一定让你出来。”
我爹看着我,眼神复杂:“昭儿,你……变了。”
“人总要变的。”我说,“不然活不下去。”
我转身走出牢房。
狱卒锁上门。
我走出诏狱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十七在马车旁等我。
“姑娘,回府吗?”
“不。”我说,“去城西,清风阁。”
十七看了我一眼:“大人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上了马车,“但这件事,我得先去看看。”
十七没再问,驾车往城西去。
清风阁是座三层茶楼,外表很普通,灰墙黑瓦,招牌也旧了。
但位置很好,在城西最繁华的街上,对面就是赌坊,隔壁是酒楼。
我把马车停在巷子口,让十七等着,自己走过去。
茶楼门口站着个小伙计,看见我,笑着迎上来。
“姑娘,喝茶还是听曲?”
“找人。”我说,“李掌柜在吗?”
小伙计眼神闪了闪:“姑娘找哪个李掌柜?”
“李崇李尚书家的掌柜。”我盯着他,“告诉他,沈家的人来了。”
小伙计脸色变了变:“姑娘稍等。”
他跑进去。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穿着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眼睛很小,透着精光。
“姑娘是?”
“沈昭。”我说,“沈崇明的女儿。”
李掌柜眯起眼:“沈小姐,沈家已经倒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谈生意。”我说,“我知道清风阁是干什么的,也知道每月十五子时,这儿有什么交易。”
李掌柜脸色沉下来:“姑娘,话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我从袖袋里摸出那枚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认识这个吗?”
李掌柜看见玉佩,瞳孔猛地一缩。
“你……”
“带我进去看看。”我说,“不然,我就把玉佩送到谢府去。谢首辅应该很感兴趣。”
李掌柜盯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侧身:“姑娘请。”
我跟着他走进茶楼。
一楼是大堂,摆着十几张桌子,坐了不少茶客,听书的,下棋的,很热闹。
李掌柜没在一楼停,直接带我上了二楼。
二楼是雅间,门都关着。
他走到最里面那间,推开门。
里面是个书房,布置得很雅致,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挂着字画。
“坐。”李掌柜关上门,走到书案后坐下,“沈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了,谈生意。”我在他对面坐下,“我知道李尚书和王氏的事,也拿到了他们的书信。但我现在缺钱,所以想用这些东西,换点银子。”
李掌柜笑了:“沈小姐,你这是在敲诈。”
“是又怎么样?”我也笑了,“你们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十万两,买所有书信,还有我的闭嘴。”
“十万两?”李掌柜摇头,“沈小姐,你太高看自己了。那些书信,就算你送到谢珩手里,也扳不倒李尚书。至于你,一个逃犯,李尚书动动手指就能捏死。”
“是吗?”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楼下就是街,人来人往。
“李掌柜,你说,我现在从这儿跳下去,摔死在清风阁门口,会怎么样?”
我回头看他:“明天京城就会传遍,李尚书的茶楼逼死了沈家三小姐。谢珩正愁找不到借口动李尚书呢,这不就是现成的?”
李掌柜脸色铁青。
“沈小姐,你这是找死。”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我走回桌前,双手撑着桌面,俯身盯着他,“但死之前,我总得拉几个垫背的。李尚书,王氏,还有你,李掌柜,一个都跑不了。”
李掌柜的手在桌下动了动。
我猜他抽屉里有刀。
但我没躲。
“李掌柜,杀了我,那些书信明天就会出现在谢珩的书桌上。”我说,“你猜,谢珩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掌柜的手停住了。
他盯着我,眼神像毒蛇。
“你要多少?”
“十万两。”我说,“现银,今天就要。”
“不可能。”李掌柜说,“十万两现银,一时半会儿凑不齐。”
“那就五万。”我退了一步,“剩下的五万,可以换成银票。”
李掌柜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挪开几本书,露出一个暗格。
他打开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
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还有几锭金子。
他数了五万两银票,又拿了十锭金子,放在桌上。
“五万两银票,五百两金子。”他说,“剩下的四万五千两,下个月十五给你。”
“为什么是十五?”
“因为那天李尚书会来。”李掌柜说,“你要的银子,得他点头。”
我收起银票和金子。
“下个月十五,子时,我在这儿等。”
“可以。”李掌柜盯着我,“但沈小姐,我劝你一句,见好就收。李尚书不是你能惹的人。”
“我知道。”我把钱揣进怀里,“但我更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转身走出书房。
下楼时,腿有点软。
后背全是汗。
刚才那些话,一半是真,一半是诈。
如果李掌柜真动手,我可能就死在这儿了。
但他不敢。
因为他不知道我手里到底有多少底牌。
这就是赌。
赌他心虚,赌他不敢冒险。
我赢了。
走出清风阁,上了马车,我才彻底松口气。
“姑娘,回府吗?”十七问。
“回。”我说。
马车动起来。
我靠在车厢上,闭着眼。
怀里揣着五万两,沉甸甸的。
这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下个月十五,李崇会来清风阁。
那时,就是收网的时候。
回到谢府,天已经黑了。
我去书房找谢珩。
他正在看书,烛光下,侧脸安静。
“大人。”我走进去。
他抬头:“去诏狱了?”
“去了。”我把怀里的纸拿出来,放在他桌上,“我爹写的,和李崇、王氏往来的细节。”
谢珩放下书,拿起纸看了看。
“字写得比你好看。”
我:“……”
他看完,把纸放在一边。
“还有呢?”
“还有,我去了一趟清风阁。”我说,“见了李掌柜,敲了他五万两银子。”
谢珩挑眉:“五万两?”
“现银。”我把银票和金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还有五百两金子。”
谢珩笑了:“沈昭,你胆子不小。”
“大人教得好。”我说,“您不是说,我的命值三两银子吗?那我总得证明,您这买卖不亏。”
谢珩拿起一张银票,对着光看了看。
“李掌柜这么爽快就给钱,看来是真怕了。”
“他不是怕我,是怕您。”我说,“我告诉他,不给钱就把证据送到您这儿来。”
谢珩放下银票,看着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送?”
“下个月十五。”我说,“那天李崇会去清风阁,我们可以当场抓人。”
“当场抓人?”谢珩摇头,“太冒险。清风阁是李崇的地盘,里面至少养了二十个护卫,都是好手。我们硬闯,占不到便宜。”
“那怎么办?”
“等。”谢珩说,“等他交易的时候抓。每月十五子时,清风阁会有批货进出,一般是军械或者盐引。那时候人多眼杂,容易下手。”
“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在清风阁安了人。”谢珩淡淡道,“李崇以为那里最安全,其实最危险。”
我心头一跳。
谢珩果然早就布了局。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谢珩说,“还有半个月,足够我们准备。你这几天,去查查王氏放印子钱的账本。十万两河道银,她放出去,利滚利,现在至少翻了倍。找到账本,就能坐实她贪污。”
“账本应该在她房里。”我说,“但沈家现在被封了,进不去。”
“我有办法。”谢珩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块令牌,“这是刑部的令牌,你可以用这个进去。就说查抄遗漏的财物。”
我接过令牌:“大人想得真周到。”
“做生意嘛,总得准备齐全。”谢珩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沈昭,你这次做得不错。五万两,你自己留一万,剩下的入公账。”
我一愣:“我自己留一万?”
“嗯。”谢珩说,“这是规矩。办事的人,得有分成。不然谁给你卖命?”
我捏着银票,心里有点复杂。
谢珩这人,抠门是真抠门,大方也是真大方。
“谢谢大人。”
“别谢太早。”谢珩说,“下个月十五才是硬仗。要是搞砸了,你这辈子都得给我梳头。”
我头皮一麻:“我一定好好准备。”
“去吧。”谢珩摆摆手,“早点休息,明天去沈家找账本。”
我退出书房。
回到西跨院,我把一万两银票藏好。
剩下的四万两,明天交给谢珩。
躺在床上,我睡不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
想我爹在诏狱的样子,想姨娘死的那天,想今天在清风阁赌的那一把。
还想谢珩。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他坏,他给我爹伸冤的机会,给我分成,还教我做事。
说他好,他算计起人来毫不手软,连亲弟弟都能拿来当棋子。
看不透。
但至少现在,他站在我这边。
这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刑部的令牌去了沈家。
守门的官兵看见令牌,直接放行。
沈家还是那副破败样子,院子里杂草都长出来了。
我径直去了嫡母的王氏的院子。
正屋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桌椅倒了,柜子门敞着,里面空荡荡的。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床前。
王氏的床是黄花梨的,雕花很精致,床柱上还镶着玉。
我敲了敲床板,声音有点空。
下面有暗格。
我趴在地上,伸手在床底下摸。
摸到一个凸起,按下去。
“咔”一声,床板弹开一块。
里面是个小木盒。
我拿出来,打开。
里面果然是账本。
厚厚一本,密密麻麻记着放贷的账目。
时间,姓名,借款金额,利息,还款日期。
最后一页记着总数:本金十万两,利息累计十五万两,总计二十五万两。
我手有点抖。
二十五万两。
王氏用贪污的河道银放贷,三年翻了倍。
这些钱,沾着血。
我收起账本,又在屋里搜了搜,找到几封信,都是王氏和钱庄往来的。
证据齐了。
我退出院子,正要走,听见隔壁院子有动静。
是沈明珠的院子。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院子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沈明珠坐在廊下,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泪痕。
她看见我,猛地站起来。
“沈昭?!”
她冲过来,扬手就要打我。
我抓住她的手腕。
“沈明珠,你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
“贱人!”她尖叫,“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爹不会下狱,沈家不会倒!我要杀了你!”
她另一只手抓向我的脸。
我松开她,后退一步。
“沈明珠,害沈家的是你娘和王家。”我冷冷地说,“她贪污河道银,和李崇私通,做假账陷害爹。沈家倒了,是她咎由自取。”
“你胡说!”沈明珠眼睛通红,“我娘不会做那种事!”
“不会?”我把账本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怼到她面前,“看清楚,这是你娘放印子钱的账本,本金十万两,就是贪污的河道银。”
沈明珠盯着账本,脸色渐渐白了。
“不……不可能……”
“你娘和李崇的事,我也有证据。”我说,“沈明珠,你醒醒吧。你娘从来没把你当女儿,她只是把你当棋子。嫁给李延,是为了攀附李家。现在沈家倒了,李家立刻退婚,你还不明白吗?”
沈明珠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点同情。
她从小欺负我,骂我是贱种,抢我的东西,还让丫鬟打我。
现在她哭,不过是哭自己没了荣华富贵。
活该。
“沈昭。”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你……你能帮我吗?”
“帮你什么?”
“帮我离开这儿。”她说,“教坊司的人明天就来带我了,我不想进去……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沉默。
“沈昭,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她爬过来,抓住我的裙摆,“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我错了,我给你磕头……”
她真的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响。
我往后退了一步。
“沈明珠,我帮不了你。”
“你能!”她抬头,“你现在在谢府,谢珩有权有势,你求求他,让他把我弄出去……我给你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做……”
“晚了。”我说,“路是你自己选的。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我转身就走。
“沈昭!”她在身后尖叫,“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不得好死!”
我没回头。
报应?
我早就遭过了。
姨娘死的时候,我跪在雨里求大夫,没人理我。
我爹下狱的时候,王氏要把我卖去青楼。
这世上如果有报应,也该先报应在他们身上。
我走出沈家,上了马车。
十七驾车回谢府。
我把账本和信交给谢珩。
他翻看了一下,点头:“够了。”
“沈明珠在府里。”我说,“教坊司明天来带人。”
谢珩看了我一眼:“你想救她?”
“不想。”我说,“她活该。”
“那就别管。”谢珩把账本收起来,“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道。
所以我没救。
下午,谢珩把我叫到书房。
“准备一下,今晚去个地方。”
“去哪?”
“百花楼。”谢珩说,“李延在那儿设宴,请了几个兵部的人,还有谢琮。”
我愣住:“我去合适吗?”
“你现在是我的丫鬟,跟着我去,没什么不合适。”谢珩说,“而且,你得见见谢琮,认认脸。”
“为什么?”
“因为下个月十五,他也会去清风阁。”谢珩说,“他是李崇和我的中间人,很多交易都是他在跑。”
我懂了。
谢琮是李崇的白手套。
也是谢珩要清理的门户。
“我换身衣服。”我说。
“不用。”谢珩打量我一眼,“这样就挺好。丫鬟嘛,太显眼了反而不好。”
我低头看看自己。
一身青色布裙,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双丫髻,连根簪子都没有。
确实像个丫鬟。
“走吧。”谢珩起身。
百花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在城南最繁华的地段。
三层小楼,灯火通明,门口挂着红灯笼,姑娘们穿着鲜艳的衣裳,娇笑着迎客。
谢珩的马车停在门口。
老鸨立刻迎上来,满脸堆笑:“谢大人,您可来了,李公子他们等您好久了。”
谢珩点点头,往里走。
我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大堂里很热闹,丝竹声,调笑声,劝酒声,混在一起。
我们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大包间。
里面坐着七八个人,李延坐在主位,旁边是谢琮,还有几个兵部的官员。
每个人身边都陪着个姑娘,倒酒夹菜,娇声软语。
看见谢珩进来,李延站起来:“谢大人,您可算来了,我们还以为您不赏脸呢。”
谢珩笑了笑:“李公子设宴,我怎敢不来。”
他在空位坐下。
我站在他身后。
谢琮看过来,眼神在我身上停了一下,又移开。
“这位是?”李延问。
“府里的丫鬟,带出来见见世面。”谢珩说,“阿昭,给李公子倒酒。”
我上前,拿起酒壶,给李延倒酒。
李延盯着我,眼神有点怪:“这丫鬟,瞧着有点眼熟。”
“丫鬟都长一个样。”谢珩说,“李公子看错了。”
李延笑了笑,没再问。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
几个官员开始说朝中的事,提到河道银的案子。
“沈崇明这次是栽了,三十万两,够他死几回了。”
“听说他女儿跑了,还没抓到?”
“一个庶女,能跑哪去?迟早抓回来。”
我低着头,手有点抖。
谢珩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
我稳住心神。
“说到沈家。”谢琮开口,声音温和,“我听说,沈崇明有个庶女,长得不错,还会跳舞。可惜了,要是没跑,送进教坊司,说不定能成头牌。”
李延大笑:“谢兄感兴趣?等抓到了,我送你。”
“那倒不用。”谢琮说,“我不好这口。”
他们说得轻松,像是在讨论一件货物。
我指甲掐进手心。
谢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谢琮,听说你最近和李尚书走得很近?”
谢琮脸色不变:“都是为朝廷办事,自然要多走动。”
“是吗?”谢珩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借李尚书的势,把我拉下来呢。”
包间里瞬间安静了。
几个官员低下头,假装喝酒。
李延干笑:“谢大人说笑了,谢兄怎么会……”
“我怎么不会?”谢琮打断他,看着谢珩,“大哥,你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太久了,也该让让了。”
谢珩放下酒杯:“让给谁?你吗?”
“不然呢?”谢琮说,“谢家的爵位,本该有我一份。爹偏心,把什么都给你,我不服。”
“所以你就投靠李崇,想借他的手除掉我?”谢珩语气平静,“谢琮,你太天真了。李崇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能捧你,也能踩你。等他利用完你,你就是弃子。”
谢琮脸色难看:“那也比在你手下当条狗强。”
“狗?”谢珩笑了,“谢琮,你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你娘到死都没进谢家的门,你算什么?”
这话戳中了谢琮的痛处。
他猛地站起来,摔了酒杯。
“谢珩!”
“坐下。”谢珩声音冷下来,“这里是百花楼,不是谢家祠堂。要撒野,回去撒。”
谢琮盯着他,眼睛通红。
最后,他坐下,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
李延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兄弟,别伤了和气。喝酒,喝酒。”
气氛又活络起来,但透着尴尬。
我站在谢珩身后,看着谢琮。
他低着头,手指捏着酒杯,指节发白。
眼神里的恨意,藏都藏不住。
这个人,会是个麻烦。
宴席散时,已经快子时了。
谢珩喝了酒,有点醉,我扶着他下楼。
马车等在门口。
上车后,谢珩靠坐在车厢里,闭着眼。
“大人。”我小声说,“谢琮他……”
“他活不了多久。”谢珩睁开眼,眼神清明,哪有一点醉意,“下个月十五,他会死在清风阁。”
我一惊:“您要杀他?”
“不是我要杀他,是李崇要杀他。”谢珩说,“谢琮知道太多李崇的秘密,李崇不会留他。下个月十五的交易,就是李崇清理门户的机会。”
“那您……”
“我顺水推舟。”谢珩说,“谢琮死了,李崇少条胳膊,我也少个麻烦。”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天气。
我后背发凉。
这就是权力斗争。
兄弟相残,父子反目,都是常事。
“怕了?”谢珩看我。
“有点。”我老实说。
“怕就对了。”谢珩说,“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你记住了,沈昭,别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我看着他:“那您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有用。”谢珩说,“你能帮我扳倒李崇,这就是你的价值。等哪天你没用了,我也会弃了你。”
他说得很直白。
但我反而松了口气。
明码标价的交易,比虚情假意的承诺更可靠。
“我明白了。”我说。
谢珩笑了笑,又闭上眼。
马车回到谢府。
我扶他下车,送他回院子。
走到书房门口,他停下脚步。
“沈昭。”
“大人。”
“今天在百花楼,你做得不错。”他说,“没露怯,也没多话。”
“谢大人夸奖。”
“不是夸奖,是提醒。”谢珩转身看着我,“下个月十五,比今天凶险十倍。你要是露一点怯,就可能死在那儿。”
我点头:“我知道。”
“知道就好。”他推门进屋,“去休息吧。”
我回到西跨院,躺在床上,睁着眼到天亮。
脑子里全是谢琮那双恨意满满的眼睛。
还有谢珩那句“别相信任何人”。
这局棋,越来越险了。
但我没有退路。
只能往前走。
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