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妃,也是他枕边埋了五年的暗桩。
今夜他熟睡时,我正用他送我的金簪,一点点撬开他印玺匣底的暗格,取走调兵虎符。
明日他登基,我将亲手为他打开地狱的宫门——可若我本就是来自地狱的人,又该怎么告诉他,这五年每一次说爱,都是真的?
困局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东宫的灯却亮如白昼。
我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着一张温婉恬静的脸。
眉如远山,眼含秋水。
唇上点了最正的朱砂色。
萧桓就站在我身后。
他的手落在我肩上,隔着层层锦衣,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紧张吗?”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轻轻摇头。
铜镜里,他笑了。
那张俊美得让满朝文武都屏息的脸,此刻卸下了所有帝王心术的伪装。
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天真的期待。
“明日之后,”他俯身,贴近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这万里江山,朕与你共掌。”
“你是朕唯一的皇后。”
他的手滑下来,握住我的。
十指相扣。
我的指尖冰凉。
他的掌心滚烫。
“臣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何德何能。”
“你能。”
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
“这五年,若非有你,朕走不到今日。”
我的心狠狠一缩。
是啊。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我陪他走过夺嫡路上最血腥的厮杀。
替他挡过毒酒。
为他周旋于各派势力之间。
在他深夜批阅奏折疲惫不堪时,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在他因兄弟阋墙而心寒时,安静地听他诉说。
所有人都说,太子妃温良恭俭,是殿下最得力的贤内助。
只有我知道。
每一次微笑。
每一次低语。
每一次“无意”的提点。
都在执行一道早已刻入骨髓的指令。
——助他登顶。
然后,毁了他。
袖中的密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皮肉。
是半个时辰前送来的。
通过御膳房每日送来的燕窝盅。
盅底夹层,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明日辰时三刻,青龙门。”
落款是一个朱砂印。
艳红如血。
那是萧珏的印。
我“死去”的旧主。
太子萧桓一母同胞的兄长。
五年前“病故”的皇长子。
他还活着。
一直活着。
在暗处,看着我。
看着他的好弟弟,一步步走向他亲手铺就的悬崖。
而我,是他埋在悬崖边上,最后一颗钉子。
“在想什么?”
萧桓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抬眼。
铜镜里,他正看着我。
目光深深,像要把人吸进去。
“臣妾在想,”我弯起唇角,露出他最熟悉的,温柔似水的笑,“明日该穿哪套朝服。”
“礼部不是都备好了?”
“总想以最好的样子,站在陛下身边。”
他笑了。
笑得真心实意。
低头,在我发间落下一个吻。
很轻。
很烫。
“你什么样子,都好。”
他说。
然后直起身。
“早些歇息,明日要忙一整日。”
“陛下也是。”
我起身,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
动作自然。
仿佛做过千百遍。
他握住我的手,又紧了紧。
“等一切安定下来,”他看着我,眼中有光,“朕带你去江南。你说过,想看看西湖的雪。”
我点头。
眼眶有些发热。
连忙垂眸。
“好。”
他转身离开。
明黄的龙纹常服,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脚步声渐远。
殿门开了又合。
最后一丝暖意,被隔绝在外。
我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
直到确认他走远了。
直到整个寝殿,只剩下我和满室冰冷的奢华。
我才缓缓抬起手。
展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
四道深深的血痕。
几乎见骨。
是刚才听他说话时,指甲掐出来的。
不疼。
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走到窗边。
推开一丝缝隙。
夜风灌进来。
带着初冬的寒意。
远处,宫墙巍峨,在夜色中沉默耸立。
明日。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
新帝加冕。
百官朝拜。
万民景仰。
他会穿上那身绣着十二章纹的衮服,戴上十二旒冕冠,一步步走上太和殿前最高的汉白玉阶。
接受山呼海啸的“万岁”。
然后转身。
向我伸出手。
而我。
会在那一刻。
当着他。
当着文武百官。
当着天下人的面。
撕开这五年精心编织的假面。
告诉他们。
你们的皇后。
是个细作。
是逆贼埋在皇帝身边,最深的一颗钉子。
然后。
我会死在他面前。
用我袖中那柄淬了剧毒的短刃。
那是我成为“朱砂”第一天,萧珏亲手交给我的。
他说。
“若事不可为,或心生动摇,此刃可断一切。”
断的,是自己的命。
也是,所有的牵绊。
风更冷了。
我关紧窗。
走回妆台前。
铜镜里的女人,依然美丽。
眉眼温顺。
唇色娇艳。
可只有我自己看得见。
那眼底深处,早已寸草不生的荒芜。
五年。
我演了五年。
演到连自己都快信了。
信我是真的爱他。
信这温柔是真的。
信这岁月静好,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可萧珏的密令,像一盆冰水。
浇醒了我。
朱砂永远是朱砂。
是毒。
是刺。
是见血封喉的利器。
不是解语花。
更不该是,皇后。
我伸手,抚过镜面。
指尖冰凉。
“对不起,萧桓。”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说。
“可我别无选择。”
从我被萧珏捡回去,训练成“朱砂”那一刻起。
从我被送到你身边那天起。
结局,就已经写好了。
要么,你死。
要么,我死。
或者。
我们一起下地狱。
殿外传来更鼓声。
三更了。
我吹熄了最后一盏灯。
在黑暗中,和衣躺下。
睁着眼。
等天亮。
等那个,既是我使命终结,也是我人生终点的时刻。
裂痕
天没亮,东宫就醒了。
不,现在是潜邸了。
萧桓昨夜已移驾紫禁城,为今日大典做最后准备。
我仍留在此处。
按照礼制,皇后需在典礼后半程,于太和殿前与皇帝汇合,共受朝拜。
“娘娘,该起了。”
侍女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丁。
今日不同往日。
从今往后,我是皇后。
是这后宫,乃至这天下的女主人。
我坐起身。
帐幔被撩开,一队宫女鱼贯而入。
捧着朝服、凤冠、玉带、朝珠。
明黄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人眼。
“陛下吩咐,内务府新赶制的朝服,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云锦,绣娘们绣了整整三个月。”
掌事嬷嬷一边说,一边展开那件沉重的礼服。
金线在晨光中流转,凤凰的翎羽根根分明,展翅欲飞。
华美得,令人窒息。
我伸手,抚过那只凤凰的眼睛。
冰冷。
没有温度。
就像我此刻的心。
“更衣吧。”
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宫女们上前,一层层,为我套上这象征无上荣光的枷锁。
里衣,中衣,外袍。
最后是那件明黄的朝服。
重。
沉得几乎要压弯脊梁。
然后是凤冠。
九尾凤簪,赤金点翠,珍珠垂帘。
戴上时,脖颈猛地一沉。
我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镜中的女人,已然是母仪天下的模样。
端庄。
威严。
也,陌生得可怕。
“娘娘真真是凤仪万千。”
苏月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她由侍女搀扶着,款步而入。
一身绯红宫装,衬得她面若桃花。
只是那笑容,比往日更盛,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苏侧妃来得早。”
我微微颔首,任宫女为我整理腰间的玉带。
“今日是陛下和娘娘的大日子,妾身岂敢怠慢。”
她走近几步,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描摹。
“娘娘似乎……没睡好?”
语气关切。
眼神,却像探针。
“是有些紧张。”
我坦然承认,对她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新皇后”的羞赧与不安。
“毕竟是头一遭。”
苏月掩唇轻笑。
“娘娘说笑了,您与陛下伉俪情深,这后位,本就是您的。”
她顿了顿。
“只是,这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娘娘今日,可要稳稳当当的才好。”
话里有话。
我抬眼,与她对视。
“苏侧妃提醒得是。”
她笑了笑,没再多说,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可那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
像在观察。
在评估。
在……等待什么。
我垂眸,任宫女为我戴上最后一件配饰——一枚羊脂玉平安扣。
萧桓昨日给的。
他说,愿我,平安顺遂。
多讽刺。
“娘娘,陈公公来了。”
殿外通报。
陈忠躬着身,走进来。
还是一贯的低眉顺眼。
“奴才给娘娘请安。陛下吩咐,让奴才将今日大典的仪程,再与娘娘细说一遍。”
“有劳陈公公。”
我示意宫女退下几步。
苏月也识趣地,挪到窗边,假装欣赏盆景。
陈忠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辰时初,凤驾出潜邸,经东华门入宫。”
“辰时三刻,至太和殿前丹陛之下,等候陛下。”
“巳时正,陛下御殿,受百官朝拜后,会亲下玉阶,迎娘娘上殿。”
“届时,请娘娘务必……”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站稳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慢。
极沉。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稳住。
我对自己说。
“本宫知道了。”
陈忠退后,又恢复那副恭顺模样。
“那奴才就不打扰娘娘准备了。”
他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却又停住。
“对了,娘娘。”
他回头,像是忽然想起。
“陛下今早吩咐,为保大典万无一失,宫中各处防卫,都已重新布置。”
“尤其是几处宫门,增派了三倍禁军。”
“娘娘今日凤驾所经之路,更是固若金汤。”
他笑了笑。
“陛下对娘娘,真是上心。”
说完,这才真的走了。
殿内一片寂静。
苏月还在看那盆盆景。
我却觉得,背脊的冷汗,正一点点浸透里衣。
辰时三刻。
青龙门。
陈忠是随口一提。
还是……意有所指?
他知道什么?
萧桓又知道多少?
不。
不能慌。
我深吸一口气。
指甲再次掐进掌心。
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娘娘,时辰快到了。”
掌事嬷嬷上前提醒。
我点头。
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那顶凤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却也,重若千钧。
走吧。
我对自己说。
该去演完,这最后一幕了。
殿门大开。
晨光涌了进来。
有些刺眼。
我抬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身后,是困了我五年的牢笼。
眼前,是通往更高牢笼的路。
不。
不对。
前方等待我的。
是悬崖。
是终结。
是我亲手为自己选好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