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娟被那男人打了一巴掌
那天姚队长跟阿姐说一件要紧事,副业队不光把白木耳卖给收购站,还要拿到街市上卖,扩大销路。姚队长决定派阿姐和月娟两人上街卖白木耳。
出东山巷口,就是雨泉镇唯一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巷对面是许步云中医诊所,往北,挨着一爿豆腐店,再过去是三层楼的文化馆,本镇最高建筑,跟它相对的是镇上唯一的百货商店。这里是镇中心位置,往南叫南门街,往北叫北门街。这里也是约定俗成的菜市场,每天清早,街边就摆起好些个菜摊,叫卖声此起彼伏。拎着竹篮上街买菜的居民户大妈大嫂,街边摆摊卖菜的农业户大叔大婶,彼此熟识,为一把小青菜、一碗霉苋菜梗,他们讨价还价,脸上带笑,唾沫四溅;也有关系特别亲密的,两人四只手,拿捏着一把菜,或两条丝瓜,一个要送,一个不收,你推来我送去的,客气得很。太阳升起两三丈高,菜市场买菜的人少了,摆摊的人也挑了菜担提了菜篮,渐渐散去。
这时候,阿姐和月娟来了,把卖白木耳的摊子摆了出来。
地上摆两个搪瓷脸盆,盆里盛满清水,一朵朵白木耳,足有碗口那么大,浸泡在清水里,晶莹如玉,看去像冰水里堆着一捧捧白雪,顿感清凉爽快。副业队两个年轻姑娘守着脸盆,朝着大街吆喝。阿姐胆子大,直直地站在前面,大声喊叫:卖白木耳啦,大家看,多好的白木耳啊,营养丰富,价钱公道,大家快来买吧。月娟蹲在脸盆旁,脸不敢仰起,虽也跟着叫,声音却很轻,几个字音在喉咙口打转,人家根本听不清。
一些人闻声围拢来,很快围成了一个圈。我挤在里面看热闹。
红记娘姨也过来了,穿件印着粉红桃花的短袖布衫,三只手指头捏着一小块刚买来的猪肝。她笑嘻嘻对阿姐和月娟说,你们两个怎么把白木耳弄到街上卖啦?嘿嘿,这也是姚正山想出来的花样吧?介贵的东西,哪个会买来吃?
也是,大家问问价钱,都说介贵,吃不起。说是这么说,还是站着没走。脸盆里浸泡着大朵大朵的白木耳,的确漂亮,让人觉得稀奇,站着看不够,又蹲下细看,有人还用手去捞,被阿姐坚决阻止,说你不能捞它,弄破了,卖相不好。那人笑嘻嘻地说,弄破有啥关系,总归要吃进肚里的。
哎,你介讲就不对了。开中医诊所的许步云过来帮两个姑娘的腔。他弓着老虾般的腰背,眼珠子底下两只肿眼泡,趿着木拖鞋晃悠悠走来,说,卖相顶要紧了,把你面孔抓破,相貌变难看,你也会懊恼,对不?嘿嘿,白木耳是难得的好东西,营养丰富,滋补身体,物有所值,女人吃了皮肤雪白粉嫩,老人吃了延年益寿。你们看月娟姑娘,皮肤又白又嫩,她在副业队种白木耳,肯定吃过蛮多白木耳。对吧,月娟?
月娟皮肤确实白嫩,夹在一堆面孔黝黑皮肉粗糙的人中间尤其显眼。被人这么说着,被许多只眼珠子盯着,她羞怯起来,白净的脸腮飞起红晕,低下头,没说话,不说吃过白木耳,也不说没吃过。
红记娘姨一向喜欢跟许步云抬杠,追问一句,许步云,你讲月娟皮肤白嫩,是吃了白木耳的缘故,那小琴呢?小琴也在副业队种白木耳,她面孔为啥黑不溜秋,一点都不白不嫩呢?
众人看看阿姐,又看月娟,都笑了。有人说,真是呢,她们两个卖白木耳的姑娘,一个白,一个黑,她们到底吃没吃白木耳?为啥不一样呢?还有人说,她们两个,嘻嘻,一个是白木耳,一个是黑木耳。这么一比一说,皮肤白嫩的月娟脸越发红了,捂着脸转过身去。阿姐却恼了,瞪起眼睛说,哪个是黑木耳?我怎么黑啦?我是健康色,劳动人民的本色!
众人又笑起来了。红记娘姨说,小琴,我讲笑话的,你不要生气。小琴你眼睛大,鼻梁挺,皮肤黑点啥要紧,这叫黑里俏,蛮好看,镇上没几个姑娘比得上你呢。这一说,阿姐才又露出笑脸。
红记娘姨又问许步云,哎,你讲白木耳能延年益寿,你自己吃没吃过?你许步云吃了会长命百岁,会变成老不死吗?哎,还有,我脸上这块红记,吃了白木耳,会不会褪掉?
许步云嘿嘿笑起来,说你问我吃没吃过?红记我对你讲,早先我白木耳不晓得吃过多少呢。白木耳真当对皮肤有好处,红记你吃吃试试看,说不定脸上这块红记就褪掉了呢。红记娘姨伸手摸一下左脸颊上那块红记,哼了一声,许步云你骗我吧,哪有介好的事体?
信不信由你。许步云朝众人说,你们晓得白木耳怎么弄来吃的?请看。他变戏法一样,一只手忽然托起一只小砂锅,另一只手揭开盖子,呀,砂锅里是炖好的白木耳羹,稠稠黏黏的羹汁,冒着丝丝热气。他托着砂锅朝众人转了一圈,大声说,各位,看到没有?这是我刚刚炖好的白木耳羹,卖相好吧?许步云说着,大嘴巴还夸张地咂巴了几下。有人看着眼馋,嘴里说,弄点尝尝味道好不好?竟伸出两个手指头要往砂锅里戳。许步云忙闪身,不肯让人尝他砂锅里的白木耳羹,叫着,哎呀呀,你作啥?你这两只手指头邋遢不?
一个衣着鲜亮的妇女蹿进来,快手快脚将徐步云手上的砂锅夺过去,嘻嘻笑道,老许,你讲白木耳这样好那样好,能让皮肤白嫩,我拿回去让我家老黄吃吃看,看他那身皮肉会不会白起来。
这是镇长黄和尚的老婆陶桂枝,衣裳花里胡哨,烫一头卷发,小镇上算个时髦人物。许步云没留神被抢去手中砂锅,有点懊恼,一看是陶桂枝,呃呃两声,说,好好,拿去给黄镇长吃,蛮好。黄镇长吃了,皮肤能白起来最好。
众人一阵哄笑。红记娘姨笑得最响,说,黄和尚那一身蜡黄蜡黄的皮肉要能白起来,猪八戒都会变天仙美女了!陶桂枝撇嘴说,我家老黄身上是黄是白,有你竺红记啥事体?这一砂锅好吃的,老黄肯定喜欢,他吃不完,我也会吃。白木耳是好东西,从前我外婆蛮会炖的,我小时候吃过,要不我皮肤也不会介白介嫩,嘻嘻。她从衣袋里摸出个皮夹子,抽出一张大票,啪地拍在阿姐手上,小琴,这张十块头给你!给我称白木耳,交给他。老许,听到没有?我不会白吃你的。你再好好炖上一锅,自己留一半,剩一半给我!让一下,我还有要紧事,哎,你让一下……许步云急叫起来:砂锅,我炖白木耳要用砂锅!
阿姐和月娟上街卖白木耳很顺当,收回一堆钞票硬币,细数一下,有一百二十五块三角二。阿姐一脸得意,说自己如何能说会道,会拉生意,还说连红记娘姨都动心了,买了三块钱白木耳,打算炖了吃,看看脸颊上那块铜钱大的红记能不能消褪一点。听人家讲,要是没有那块红记,红记娘姨年轻时要算雨泉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呢。
阿姐对月娟略有不满,说她胆小,缩在后面,不敢大声喊,不会招呼生意,意思是这个搭档不太称心。爸说,各人有各人长处,你们姚队长用月娟也有道理。她心细,会算账,是她收钱记数的吧?还有,月娟皮肤生得白,像她妈,卖白木耳,正好做招牌。阿姐不服气,说我们副业队的小芬,还有红梅,皮肤也白,为啥不叫她们?爸想想,又说出个理由:小芬和红梅没有月娟好看。
爸说得有道理。月娟不光皮肤白净,相貌也好,鼻子不高不低,嘴巴小小的,笑时嘴角两侧有小酒窝,眼睛不大,细长,单眼皮,俗称丹凤眼,眉毛细细弯弯,看去不笑也像笑。她家离我家很近,我早上去上学,有时会碰上月娟。她走路轻手轻脚的,沿着巷子一侧墙边低着头走,却能看见我,抬头笑眯眯招呼我一下,阿声读书去啊?
东山巷有一百多米长,我家在巷头,朝东走出巷尾,便是高高的东山。一条从东山湾淌出的小水沟,顺东山巷而下,是各家淘米洗菜汰衣裳的水源。月娟家在水沟那侧,从巷子的青石板路跨过水沟,有一条六尺长两尺多宽的石板通道。不高的围墙,围起一个小院,进院有个半圆的拱门,两扇对开的腰门。春夏季节,拱门和围墙上爬满浓绿的藤蔓,春夏时开满了花,丝瓜花是金黄的,扁豆花是紫红的,还有爬藤上墙的蔷薇,五月初开出大片诱人的粉红色小花。行人走东山巷路过那儿,望见月娟家院墙里拱门和围墙上盛开着红的黄的鲜艳的花,还有那些飞舞的蝴蝶蜜蜂,心情都会好起来,脸上能溢出笑容。
小院里一幢上好的砖瓦楼房,三间正屋,一侧有披屋,前院有红红绿绿的花草,屋后还有小竹园,几畦菜地,常年养一群鸡,隔着墙院,看不见它们,但能听到公鸡的高亢啼唱,还有母鸡生蛋后咯咯嗒咯咯嗒的欢叫声,隔着围墙和绿藤鲜花悠悠地飘荡出来。这家女主人很少出门,总在家里做各种家务,有时在门前水沟边,低着头蹲着洗衣裳,水声哗啦哗啦,洗一大堆衣裳。
月娟家里人多,她是阿姐,下面好几个弟弟,萝卜头一大串。很奇怪,弟弟们跟月娟一点不像,一个个黑不溜秋,细瘦个子,眼珠子大大的,一对招风耳,还有一头乱蓬蓬打着卷的毛发,噢,对了,像他们的爸,劁猪佬常贵。
常贵是个古怪的男人,瘦高的个头,长长的驴脸,一对往外突的大眼珠子,头顶一撮稀疏的卷毛,整天骑一辆破自行车四处乱窜,车后架上带个工具箱,装劁猪阉鸡的家什,还有网兜夹棍之类。破自行车咯吱咯吱响着,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着,瞄着人家的猪圈或是鸡窝。哪家母猪刚生下一窝小猪,常贵就像猫闻着腥味赶过去,手执小巧劁刀,三下五除二,利落地把几只小公猪屁股下的两颗小肉蛋蛋给骟了。
我家母鸡正月里孵了一窝小鸡,活下来七只,近来四只小公鸡开始有雄性躁动的苗头,爸说叫劁猪佬来把它们阉了,养线鸡。常贵来了,架子摆得十足,先伸手要钱,阉一只鸡五分,两角钱要到手,塞进口袋,又讨茶水,又讨烟抽。他在堂前一只长板矮凳上坐着,嘴上叼着烟,一侧凳上摆着茶水,一侧摆放工具,右脚旁,四只小公鸡被套在网兜里,已知难逃厄运,可怜兮兮地叫着。常贵歪着脑袋,看也不看,伸手抓出一只小公鸡,用两根指头宽的竹片夹棍、一截细绳把鸡的两只脚绑住,搁在脚膝头上。
我在一旁蹲着,看劁猪佬怎么阉小公鸡。
常贵手势熟练,把小公鸡一对翅膀交叉挟起,鸡身直挺挺横在膝上,露出肋处的嫩皮肉。他用短小的劁刀轻轻一划,顿显一道半寸长的创口,又用两只黄铜片扁钳左右一拉,用竹弓弹紧,露出一个弹球大的孔洞。常贵用两根被烟熏得蜡黄的手指拿捏着一个筷子般长的细柄小匙,用它探进孔洞拨拉几下,又拿出一根细棍,上面系一条细线圈,是马尾,再探进孔洞里,乱捣几下,竟让他弄出一颗如赤豆大的东西,一会儿,又弄出一个。我问,这是什么呀?常贵笑道,小公鸡卵子。你摸摸自己裆里,是不是也有两个,嘻嘻,要我把它阉掉吗?
常贵利索地把四只小公鸡阉完,架着二郎腿,悠闲地点起一支烟,拿起小碗,把碗里的六月霜茶一口一口慢慢喝完,起身拍拍屁股要走。我忽然看到,刚阉过的一只黄毛鸡不对劲,痛苦地倒在地上,翅膀扑腾扑腾扇动,两只脚乱蹬,身子也抽搐起来。我着急地叫起来,小黄毛要死啦,它要死啦!果然,它很快就不动弹,僵着了。小黄毛是这群小鸡中我最喜欢的,我心疼得哭了。
花两角钱阉四只小公鸡,死了一只,怎么办?是退钱,还是赔偿?爸皱着眉头跟常贵商量,问怎么办。常贵摇晃着细脖子上长卷毛的脑袋,振振有词地说,医院给病人做手术也保不定要死,还讲存活率呢,我给你家阉四只小公鸡,死一只,百分之七十五存活率,蛮好啦。爸说,常贵,我们共小队的,又住介近,算隔壁邻居吧?小公鸡让你阉死了,一点不赔说不过去吧?好啦,鸡不要你赔,最起码死掉那只鸡的五分钞票总要退给我吧?常贵拉长一张驴脸,两颗眼珠突出,活像死羊眼,很委屈似的说,和顺你晓不晓得?我做这个手艺,在外面风风雨雨,多少辛苦,多少吃力,挣点小钱不容易,还要交小队里每天一块钞票,才记十个工分,值不了几角,亏多少啊!我要吃饭,要养家小,对不对?
说来说去,爸还是说不过常贵那张嘴,只好不响,拉倒了。
过两天,红记娘姨也把常贵叫来阉鸡。
这回更惨,阉三只小公鸡,死了两只。红记娘姨气得大骂:你个死常贵,算啥狗屁劁猪佬?要不是看梅珍的面子,才不会叫你来呢!你那把劁刀作啥弄的,小公鸡都让你阉死了,你赔我!敢不赔,我告到镇长黄和尚那里,把你这套骗人的家什都收去!常贵的长脖子一下缩拢。他答应赔,对红记娘姨说,以后给你家劁猪阉鸡都不收钞票,好不好?这样你最合算吧?
红记娘姨要把两只阉死的小公鸡扔掉,常贵说浪费可惜,求她把小公鸡褪毛剖肚,剁小块,弄点辣椒大蒜,炒了一碗给他做下酒菜。他坐在红记娘姨家堂前八仙桌边,拎出一个漆色斑驳的军用水壶,壶里装着酒。他一边喝酒,吃小鸡肉,一边跟红记娘姨聊天。喝了酒,常贵面孔涨红起来,一张大嘴巴叭叭地说个不停,当中夹好多骚话。红记娘姨骂常贵,你这只骚狗,只晓得喝猫尿,放骚屁。常贵夸张地长叹一声,说,我这只骚狗现在骚不成了,只能在你红记这里放放骚屁过过嘴瘾。红记娘姨说,介想发骚,家里现成有个天仙美女,只管回去骚。常贵摇起头来,唉唉,家里那个天仙美女,不让我碰她,想煞也发不了骚啦!红记娘姨说,咦,作啥,你又欺负梅珍啦?常贵说,哎呀,我哪里欺负她啦?怪我裤裆里的东西,一弄就把她肚子弄大,生出介多儿子,吃口太重,养不起,吓煞啦!
常贵歪着头盯着红记娘姨看,发出古怪的笑声。红记娘姨说,你盯我看作啥?男人的脸被酒烧得通红,连脖子都红了,说话有点大舌头,红记,你真是可惜,相貌介好,皮肤白嫩,要不是脸上有块红记,也算蛮漂亮的。你发发善心,让我劁猪佬发一回骚吧。嘿嘿,反正你老公在县城上班,星期天才回家,你底下那里,嘿嘿,空着也是空着,说不定我能帮你留个种呢……说着话,忽然就伸出一只手去拉红记娘姨。
被满嘴骚话的劁猪佬冷不防拉过去搂在怀里,一只手生硬地按在鼓鼓的胸乳上,红记娘姨满脸臊红,一下恼了,急了,伸手啪地打常贵一巴掌,狠骂一句,你这只骚狗,想发骚,寻只老母猪发骚去!滚滚,你给我滚出去,再不要来我家!
红记娘姨这一巴掌打得又脆又响,像一道闪电穿过薄薄的板壁,传到我家这边,清清楚楚的。之前两人说的那些话,几乎也一字不差地漏过了隔板。
爸在灶前烧菜做晚饭。我先是站在红记娘姨家门口看阉鸡,看常贵喝酒说骚话,又被叫回家,在灶下烧火。阿姐和月娟在桌前数钱算账。这天她们卖白木耳又很顺利,收回好些整钱毛票,还有一大堆硬币。月娟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当天的流水账,阿姐一块两块一角五分数着钱。隔壁常贵对红记娘姨说那些骚话,声音那么响,我们都听得清清爽爽,月娟像是没听到似的,一直低着头不作声,可脸是绷着的,眉头紧皱,而且一再地把钱账弄错。阿姐吃惊地叫起来,月娟你今天作啥,怎么又算错啦?
红记娘姨那一记响声脆亮的耳光,让月娟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下涌出眼眶。我在灶下瞄去一眼,正好看到月娟那张泪水直流的面孔。
忽然门外有人喊,小琴,小琴,接着又喊,月娟,月娟。听声音是副业队的姚队长。阿姐和月娟快步走出屋子。爸手上拿着锅铲,也走到门口,脸上带着笑,朝门前站着的那人打招呼:姚队长,到家里坐坐,喝口水。姚队长客气地谢绝,说不坐了,跟她们讲两句话就走。
我也跟出去,想听听姚队长跟阿姐她们说什么,被爸拍了一下头颈,说你出来作啥?管牢灶下的火,别把饭烧焦了。我只好回转,过一会儿忍不住又从灶下走出来,看到阿姐一脸怒气回屋来,嘴里大声说,哼,没见过这种人,真不讲道理!可恶,太可恶了!
我肚里嘀咕,她说的“这种人”是谁,总不会是她们的姚队长吧?
当然不是。阿姐说的是常贵,月娟她爸,那个在隔壁红记娘姨家喝酒说很多骚话头顶上一撮卷毛的劁猪佬。
姚队长站在我家门前,招呼阿姐、月娟出来,问她们当天卖白木耳的行情。偏偏这时被红记娘姨掴了一耳光的常贵软塌塌走出来,扭头看到月娟,就摇摇晃晃走过来。不晓得触到哪根神经,他晃悠着长卷毛的脑袋,满脸通红,蛮横地打断副业队姚队长和两个女队员的交谈,冲月娟大声斥骂:介夜了还不回家,在外面跟男人搭七搭八,想作啥,发骚啦?
无端被斥骂,月娟委屈地哭了,呜呜哭出声。常贵抡起一只手朝月娟脸上打去,啪!重重地打在她脸上。冷不防挨了一巴掌,月娟被打蒙了,捂着脸问常贵,你……你作啥打我?常贵越发地愤怒了,一对死羊眼胀得血红,骂道,你在外面丢人面孔,老子还管你不得啦?又把手高高抡起,要朝月娟脸上掴去,却被人一把挡住,紧紧捏着,任他再怎么挣扎,也不能挣脱掉。
紧紧捏牢常贵那只手的,是姚队长的手。
常贵两脚乱跳,嘴里咿咿呀呀,挣了好几下,还是没能挣掉,急得叫起来,姚正山,你放手!我打月娟,碍你啥事体?她在副业队听你的,在家她是我的囡,跟我吴常贵姓吴……你姓姚的管不着,你……你放开手……哎哟哟痛煞啦!
姚队长看也不看常贵一眼,对月娟说,账目的事我问小琴,你先回家去吧。月娟听姚队长的话,点点头,抹一下眼,朝自家方向走去。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我急切地问阿姐。后来?后来人都走了。我不相信,说,可是那个人,没跟你们姚队长打起来吗?阿姐轻蔑地笑笑,哼,那个劁猪佬,他敢跟姚队长打架?他打得过人家吗?我问,他没骂你们姚队长?阿姐说,他敢骂吗?他像癞皮狗一样向姚队长讨饶,哎哟哟姚正山算你力气大、本事大,我弄不过你,服帖你,好不好?你放手,求你放手,这总好了吧?姚队长这才把那只打人的手放开,常贵,你酒喝多了,回家睡觉去吧。那个癞皮狗一句话没有,摇摇晃晃,跌跌绊绊,回家去了。嘻嘻。
哎呀,真可惜,没看到这精彩的场景!我心有不甘,对阿姐说,姚队长那么厉害,为啥不让那个喝醉酒乱打人的家伙多吃点苦头?想到最喜欢的那只被常贵阉死的黄毛鸡,还有那人死不肯退还五分钱的赖皮相,我越发愤愤然,头脑中闪现出极畅快的画面:姚队长像鲁智深怒打镇关西那样,用力挥动拳头把常贵那颗长卷毛的脑袋打成个烂西瓜,叫他趴在地上乞求饶命……
阿姐说,姚队长不像常贵那种男人,不会乱动拳头打人的。
我们姐弟俩说这件事时,爸一直没出声,这时说一句,好啦,人家的闲事少管,都过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