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上阕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5:21

上阕

我跟着红记娘姨

手拎着竹篮

在田塍上慢走

弓着身

寻找杂草丛里隐藏着的鲜嫩绵青

阿姐和她们的队长

许多年前,我还是小小少年,九岁,读小学三年级。

一天,我家菜刀不见了。爸在生产队劳动,中午赶回家做饭,找不到切菜的刀,只好到隔壁红记娘姨家借菜刀用。红记娘姨轻笑两声,说玩菜刀这种事,你只管问阿声好啦。我放学一回家,就被爸埋怨一通,认定是我干的好事,问我到底把菜刀放哪儿啦?我一下涨红了脸。我是用菜刀干过一些出格事,用它削木陀螺,将柴条截短做蛤蟆棍,把竹竿削细了扎风筝,还用菜刀削过铅笔,斫铁丝做弹弓,等等,但今天我碰都没碰它!我很委屈,大声而坚决地否认:不是我拿的,不是我!我没拿菜刀!

阿姐连蹦带跳地冲进门来,嘴里还哼着歌,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哎,脸红扑扑的,很兴奋的样子。问起菜刀,她大声说,菜刀是我拿的。作啥要拿菜刀?爸瞪起眼珠问。阿姐仰起头,很大声很骄傲地说,我考进大队副业队了!我们副业队种白木耳要用菜刀!

十七岁的阿姐一心想进大队副业队,做梦都想这好事。她说,别人家女儿进副业队,种白木耳,做一天生活,跟男人一样拿十个工分,还有补贴费,说话时脸上满是羡慕。哎呀,阿姐今天也进副业队了,而且完全凭自己的本事考进去的!难怪这么得意,一张微黑的圆脸泛出红光,洋溢着得胜还朝的喜气。

我问阿姐,你怎么考进的?阿姐说,当然是考题目啦!有道很简单的题目:水变成蒸汽,是化学变化还是物理变化,你知道吗?我摇摇头,说不晓得。当然是物理变化啦!阿姐得意地笑着,说,水的存在有三种形态:固态、液态、气态。水变成蒸汽,水的化学成分不变,只是物理形态变了。懂了吗?我们三个人考副业队,十二道题目,只有我全部答对,满分!其他两个人错很多,淘汰了!

接着,阿姐大声宣布:我肚子饿了!

阿姐真是饿了,吃了满满两大碗饭。爸几次给她夹菜,脸上笑眯眯的,一点没责备她的意思,再没提菜刀的事。阿姐说,进大队副业队种白木耳要带自家菜刀,这是规矩。他们要用磨得很锋利的菜刀切木楔。我好奇地问,切什么样的木楔,做什么用,白木耳怎么种啊?阿姐轻蔑地说,你小鬼头不懂的!我们副业队种出来的白木耳,你知道有多白吗?比新棉花还白!有多大朵吗?碗那么大!嘻嘻,没见过吧?我恳求阿姐,你带我去看看,看你们怎么种的,好吗?阿姐警觉地看我一眼,说,不行!我们姚队长讲,种白木耳的技术要保密,不能让外人晓得,看看也不行!姚队长讲,谁泄密就开除谁!

以后阿姐每天一大早出门干活,天擦黑了才回来,到家就哗啦一声躺倒在竹靠椅上,大声喊,饿煞啦饿煞啦!又喊,吃力煞啦吃力煞啦!嘴上这么说,脸上带着笑意,眼里放着光。爸巴结地盛了一碗饭,大声喊我,阿声,快端去给阿姐吃。家里那只芦花母鸡生下一个蛋,蒸一碗蛋羮,也端过去给阿姐吃。哼,明显是哄她高兴么!

哄阿姐高兴,因她肚里有股憋了很久的怨气。读完初中,阿姐没能接着上高中。她考了,没录取,不是成绩不好,是爸那个历史污点,阻拦了阿姐继续求学上进的脚步。阿姐痛苦不已,哭了好几回。哭也没用,还是没能上高中。没书可读,只能到生产队劳动。阿姐细胳膊细腿,腰肢柔软,是舞蹈队队长,在台上领头跳藏族“洗衣舞”,这副细溜溜的腰身干农活不行,挑担,叫肩膀痛;拉猪粪,嫌猪屎臭;割稻,又喊腰酸背疼;下田拔秧,更怕蚂蟥叮脚。二小队那些男人妇女说阿姐是娇小姐,拿她当笑话讲,评工分,男人全劳力一天十分,妇女是半劳力,六分,阿姐才评三分!

阿姐让我列一道算术题,四十的百分之三十,是多少?我想了想,列出一道算式,写出答案:十二。阿姐叹口气说,你晓得不,居民户用粮票在粮店买最便宜的四等籼米,一角三分七一斤。我们二队年终分红只有四角,我吃吃力力从早干到晚,才挣一角二分,一斤四等籼米都买不到!你想想,当农民可怜不?干活累得要死,还养不活自己,太寒心啦!

现在好啦,阿姐考进大队副业队,专种白木耳,干的是技术活,轻松干活,心情愉快,还拿得多,工分加补贴,比爸在生产队劳动挣十个工分还多。阿姐在家里的地位显著提升,一下子扬眉吐气,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我好奇心重,想知道阿姐她们副业队的事,想看她们拿自家的菜刀在副业队切什么样的木楔,做什么用呢?求了几回,阿姐还是不答应,还说要保密。我很沮丧,仍心有不甘。人就是怪,没见过的,很想知道,越不让去不让看,就越想去越想看。这天放学回家,隔壁红记娘姨坐在门前剥毛豆。她朝我眨眨眼,招招手让我过去,问我,想去副业队看阿姐?我点点头。红记娘姨说,她们一帮姑娘在一起干活,也没啥好看的,真想去的话,我告诉你在哪里。

东山巷尾端,一面坡上有几间不起眼的泥墙旧屋。还没走近,就听到有咔嚓咔嚓叽叽喳喳的声响。我凑近那屋,看到里面有十好几个人,都是年轻姑娘,穿蓝花布衫的、红格子罩衫的,扎辫子的、剪短发的,手上都扎着袖套,腰间系着围裙,屁股稳坐在长条凳上。菜刀前端钻个小洞,固定在凳前铁架上,像把小铡刀。姑娘们一手紧握菜刀柄,一手拿根细长的桑枝条,咔嚓咔嚓地铡着,铡下一小段一小段的颗粒,拉羊屎似的落在脚前一个筐里。我猜这小颗粒就是阿姐说的木楔。姑娘们干得很带劲,咔嚓声不断,土屋里像淌着一条清流湲湲的小溪。姑娘们一边干活,一边还有说有笑的,看上去挺开心。

我没敢进屋,从屋外一个窗口朝里面偷眼张望。哈,看到阿姐了!她在一个角落里,抿着嘴巴不说话,很努力地在干活,两只手臂起起伏伏,两条扎着红玻璃丝的辫子,不停地甩来甩去,看上去有点滑稽。她的额头、脸颊,还有鼻尖上,绽出一颗颗细小清亮的汗珠,都来不及用手背或袖管擦一下。我分明看出,阿姐面前那个筐里的木楔比别人多一些呢!

忽然,说笑声没了,屋里一下安静下来,除了咔嚓咔嚓的铡刀声,再没人叽叽喳喳说话,姑娘们收起脸上的笑颜,垂下眼眉,有点胆怯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走进屋里。是个高个子男人,直直地站在屋子当中。我在窗外,只能看到他的侧身和半边面孔,短发,黑黑的脸,鼻梁挺直,眼睛不大,眉毛很浓,漆黑。咦,这人好像有点眼熟,从我家门前走过?

他起先没说话,用目光扫了一圈,在跟前一个红格子罩衫姑娘的筐里抓一把,展开看了看,一下恼了,喉咙很响地说,看看,你们看看,干的什么活儿?我讲过要铡多长?一厘米!一厘米多长,都读过书,学过数学,一厘米,一米的百分之一,三分之一寸,多长?不会不知道吧?看你们铡的,长长短短的,能用吗?好多是废料,浪费掉了!红格子罩衫姑娘低声嘟哝两句,惹他更生气了,把手中的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厉声说,做生活三心二意,叽叽喳喳讲啥,还有理了?不好好做就不要做了!走,马上走!红格子罩衫姑娘被骂哭了,泪珠子一颗颗滚落在脸颊上。我怕被那人看见,也要挨骂,赶紧溜走。

吃晚饭时,我得意地对阿姐说,去过你们做生活那里,东山巷走出头,山坡上有间土屋,是吧?阿姐很惊讶,咦,你去啦?你怎么找到的?是红记娘姨告诉你的吧?我反问,你怎么知道是她告诉我的?阿姐说,旁边有红记娘姨的自留地,她过来摘菜,有时会过来看我们一眼。哎,你看到我啦?我说,对啊,看到了。你们那里有十多个人。我还看见有个男人很凶地骂你们,穿红格子罩衫那个被骂哭了。阿姐说,你听到我们姚队长骂小芬啦?哎,有没有听到姚队长表扬我和月娟?姚队长表扬我们两个铡得又多又好,你没听到吗?我说,没听到。我有点害怕,赶紧跑开了。阿姐说我是胆小鬼,又得意地说,晓得不,姚队长还让我进耳房了呢!

耳房?我不明白,问阿姐,耳房是什么地方?

阿姐说,就是种白木耳的房子啊。我也是头一回进耳房。哎呀,你是没看到,那些长在树干上的白木耳,一大朵一大朵的,就像盛开的洁白的雪莲花,太漂亮,太美啦!我太喜欢它们啦!我说,姚队长让你进耳房做什么呢?当然是采白木耳啦。阿姐说,采白木耳蛮有讲究的,不能乱来,要用小竹刀,贴着根部慢慢地刮,要很小心,大朵白木耳不能弄破了。姚队长让月娟教我怎么用竹刀,怎么摆放白木耳,不能粗心大意。

我想,能把她们这些人镇住的姚队长,一定很厉害。

过两天,我遇上他了。我是说,遇上姚队长了。

上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钟声一敲响,饥肠辘辘的我就急不可待地冲出教室,一路快跑,要赶回家去吃午饭。我家离学校最近,出校门,往左拐个弯,几十步就到了,运气好的话,我是说,碰巧家里中饭已经做好,那我就是全校第一个吃上中饭的小学生。不管怎么也算第一名啊!

瘪塌塌的肚子催促我快跑,出校门,拐个弯,朝家门口飞奔,忽然看到我家门前有个高个子男人,直挺挺地站着,对面是我阿姐。他们俩在说话,好像已经说完,或者,他们仅仅打了个招呼,我跑去时,阿姐已转身进屋门,而那个男人,我认出是姚队长,也扭身大步朝这边走来。因为跑得急,我根本收不住脚,而姚队长迈开大步走来也没看到我。他个头高出我一大截,目光掠过我乱蓬蓬的头发,瞄向前方,而我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猝然窜过来,差点撞上他胸口。他吃惊地看我一眼,看到一脸惊恐的我,一双张皇不安的眼睛。

我以为肯定要扎扎实实地撞到姚队长身上了,不料他一个侧身,很灵巧地闪过我,几乎没停一下,甚至没再看我一眼,当我是一块讨厌的拦路石头,直挺挺地走过去了。

我愣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姚队长走过去。他一身与众不同的衣着,净白的衬衫,藏青色长裤,衬衫下摆系进裤腰里,皮带收得很紧,双手匀称地摆动,以标准的军人行进姿势,稳稳地大步往前走去。

一直记着那次跟姚队长的对眼,记着他那双熠熠发光的眼睛,他的白衬衫蓝长裤,还有后背挺直的身影,直至他死后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