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个黑黑的怪人叫老鲁
过年前后,我们二队有两件大事。
年终分红是大事。腊月廿三这天,预算方案出来了。劳动值比去年高很多,十个工分有六角六分。大队副业队卖白木耳赚了钱,所得利润按人头分给各小队,我们二队共二十三户,八十一人,分得一千两百多块!我家挣工分最多的是阿姐。她在大队副业队,拿男人壮劳力一样的工分,每月做满三十天,总额超过爸了。分红值高了,生产队里没几个倒挂户,连月娟家都不欠债了。我家分到六十多块钱,是现金!
分红兑现这天,喝了酒的阿牛队长满脸红光,把一笔笔现金送给各“找账户”,高声说,大家把钞票拿回去,买鱼买肉买豆腐,做件新衣裳,开开心心过个年。有人说,阿牛,今年分红高,大家开心,不晓得明年好不好,还能不能开心过年呢。阿牛说,放心,只要老姚在大队副业队,就能用白木耳赚来钞票,让大家过好年。
那是我们家最开心最爽快的一次过年。养了大半年的猪,年前杀了,白肉卖掉,自家留一个猪头,一个项圈,就是猪脖子,抹咸盐腌了,晒成腊肉慢慢吃,还有猪血猪肺猪大肠。这个年过得很丰盛!分红得来的六十多块钱,爸和阿姐商量后再做分配。三十块给阿姐,买块红灯芯绒布,做件新罩衫。又买来半斤毛线,天蓝色的,好看!阿姐说,要给自己打一件毛线背心。剩下的加上卖猪肉的钱,给家里添置了一件重要的劳动工具:独轮车。开年后头一件农活,是把各家的猪栏粪起出来,送到大坞口生产队的油菜麦田当追肥,我家的独轮车初次上阵就大出风头。队里人惊奇地发现,身单力薄的和顺叔以往挑担总是落人身后,如今推起几百斤重的独轮车噌噌往前。身强力壮的阿牛挑一担一百七八十斤的畚箕担,走在长长的黄胖岭上,累得呼哧呼哧的,被和顺叔独轮车轻松超过!
队里另一件大事,起先我没在意,后来想起来,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啊。
我们二队多出两个人。这两个人都跟月娟家有关。
通往月娟家院子的水沟上那条长石板,忽然有个穿旧军装的陌生男人进进出出的。是谁呀?我想。这天他走进我家,面带笑容招呼我爸,和顺叔,我来看你啦。他笑容亲切,殷勤地递给我爸一根香烟,然后,在板凳上坐落,和我爸聊了起来。
噢,他是常贵的弟弟,名叫常荣,前几年出去当兵,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看他相貌,哦,跟常贵有点像,个头稍矮,头发剪得很短,看不出是不是卷毛。常荣待人很有礼貌,面带微笑,连我这小孩子也笑嘻嘻打招呼,还送我一个子弹壳。呀,黄澄澄的子弹壳,太好啦!我对常荣顿时有了好感。
红记娘姨在隔壁叫,阿声,快过来帮我做事体。
我喜欢去红记娘姨家玩,也乐意帮她做事。红记娘姨老公在县城上班,只星期天回来住一天,大多时间就她一个人过日脚,一人进,一人出,有点冷清。红记娘姨喜欢我,几次开玩笑说,要我寄拜给她做干儿子,让我叫她妈,过年给压岁钱。我叫不出口,她催我叫,害我面孔涨得绯红,她开心地大笑起来,拿东西给我吃。她家零食多,有麻饼、小桃酥、京枣这些糕点,夏季还有水果,杏子、梅子、李子、枣子,就是没有桃子。
红记娘姨家有棵桃树,在屋子东侧墙边,春暖时开出满树桃花,有几根枝丫争相探出墙外,老远就能看到一串串粉红的花。桃花盛开时,红记娘姨常站在树下,仰起脸看桃花,面带微笑,一副痴呆呆的样子。她还拿把剪刀,踮起脚,剪下几枝含苞带花的枝条,插在堂前一只青花瓷瓶里,在堂前做事,走过看一眼,再走过,又看一眼。
可我不喜欢她家桃树,花虽开得好看,树也长得好,高高大大的,结的桃子却很小,核桃那么点大,还不好吃,又硬又酸,没人要吃。我对红记娘姨说,能不能另外种棵桃树,最好种水蜜桃树,水蜜桃多甜,多好吃啊!好不好?她看我一眼说,我只喜欢桃花,不吃桃子。
要过年了,几户人家凑了十几斤黄豆,合伙做两板豆腐。红记娘姨家有做豆腐家生,又会这门手艺,就托她做豆腐。红记娘姨叫我过去帮忙,拿小勺添豆子,她自己推磨,双手紧握磨杆用力推,叽咕一声,石磨转一圈,又叽咕一声,再转一圈。石磨重,推起来有点吃力,红记娘姨累得呼哧呼哧的。常荣走进门来,亲热地叫一声,笑眯眯地抢过红记娘姨手上的推手杠,用力地推起磨来。红记娘姨蛮高兴,端茶递烟给常荣,她自己坦坦地坐在高凳上,用小勺添豆子。磨盘吱咯吱咯响,两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红记娘姨问个不歇,常荣耐心作答。
红记娘姨问常荣,在部队好不好。他说在部队里表现很好,评上“五好战士”,入了党,差点就提干,穿上四个口袋的军装了,不知为啥没提成,退伍回来,也不能安排工作,只好回生产队劳动。常荣情绪有些低落,说话时轻叹两声。红记娘姨愤愤不平说,介优秀的青年人,没留在部队,回家背锄头挖田泥,不是浪费人才么?又安慰常荣,别灰心,我帮你找比务农更好的行当。常荣感激不已,对红记娘姨连说几声谢谢。
这天常荣哪里都没去,在红记娘姨家帮着做豆腐。他干活很起劲,嘴里不停地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这支歌,时而又招呼我搭把手。做豆腐有好多道工序,豆子磨好,在纱布袋里洗出浆水,滤过,下锅烧开了,再舀起盛在桶里,点卤水,起花后捞起,装进四方板匣内,收拢纱布,压上硬木条,再压石板,最后制成豆腐。夜深了,我犯困,回去睡了,常荣一直忙到半夜过,豆腐做好,搬起沉重的石板压上才离开。红记娘姨逢人就说,常荣是个好青年,好人才,浪费了太可惜。
没多久,常荣在镇里有了一份工作,帮忙搞征兵,临时性的,据说干得好,有可能转正。红记娘姨去镇政府,一屁股坐在镇长黄和尚办公室靠椅上,说,常荣在部队表现好,是可用人才,人才不能埋没。黄镇长说,你讲得对,人才要用起来。这样,常荣就不用下田干农活了。
我们二队新来的另一个人,过了年后才知道。
正月里,阿牛队长和我爸出了趟远门,去皖南,即我们习惯叫徽州的那边,用分红时预留的钱买回一头骚牯牛。牛是农家宝,耕田少不了,二队的社员们很关心,很好奇,都赶去牛棚看刚买来的牛。
真是一头好牛,高大,健壮,雄赳赳,气昂昂,哞声洪亮,两颗鹅蛋大的卵子紧贴后腚。有人说,花那么多钱买来一头好牛,可得好好照看,谁来管呢?阿牛说,有人,现成就有。问,哪个?阿牛说,老鲁。让老鲁来管这只骚牯牛。大家嘴里噢噢几声,眼珠子转转,相互看看,表情怪异,都不说话。
我心想,老鲁,哪个老鲁?我们二队有这个人吗?
从阿牛身后一拐一拐走出一个男人,以前从没见过,看不出多大年岁,个头不高,相貌平平,短头发,杂些白丝,一张皱皮疙瘩的面孔,黑得有点吓人,布满横七竖八的皱纹,像一只漆黑的铁锅底下用菜刀胡乱划过。他朝众人一再地躬身致意,努力想弄出点笑容,漆黑的脸上那些皱纹古怪地扭动着。他的一双手是直垂着的,两只脚努力靠拢,身子却歪斜着,看上去有点滑稽。
红记娘姨拉一下阿牛衣袖,低声说,哎,你看他,这副歪七歪八的样子,又是刚刚放回来,顾得牢这只骚牯牛吗?阿牛说,他自己讲,这些年在那边天天放牛放羊,内行得很。他一只跷脚,走路都不稳当,队里别样活干不了,不让他看牛,还能作啥?红记娘姨又问,他住哪里?阿牛下巴努了一下,看到没有?靠牛棚边上搭个草披间,让他先住着。
牛棚边果然新搭起一间草披屋,仅半间屋大,看上去很简陋,几根毛竹撑起一副斜斜的屋架,上面铺些稻草,几块松木板钉合起来,当作房门。红记娘姨啧啧两声,说,这种草披屋能住人吗?阿牛说,先住下吧。我家里拿来两条长凳,几块木板,搭起一张床,还有一床旧棉被,老鲁讲,够了够了,能挡风挡雨就好,蛮好啦。红记娘姨撇一撇嘴,好?好啥?像过去逃荒佬一样。还有,吃呢?阿牛说,呃,我妈拿来几个老南瓜。老鲁讲,有南瓜吃就够了,蛮好。红记娘姨讥笑着说,你那个妈,真当是个南瓜大妈,只晓得吃南瓜!
红记娘姨转身要走,走两步,呆了呆,又扭过头来,对阿牛说,我有半袋米,拿来给他吧。光吃南瓜哪有力气拉得动骚牯牛?噢,还有一条旧草席,反正不用,拿来给他垫床,再铺点稻草。介冷的天,总不能让他困在冰冷透风的木板上吧。她又招呼我,阿声,帮我去拿东西。
我跟红记娘姨到她家里,等着她拎来一个米袋,找出一张旧草席,卷起让我抱着。才要走,她又想起什么,跟我说,你看到没有?那个人作孽不?身上只有一件脱壳破棉袄,里面是光背脊的。这几天倒春寒,多少冷啊!我上楼把老徐一件旧夹袄寻出来,让他穿在里面。她转身要上楼,又说,阿声你去屋外看看,那棵桃树爆芽没有?
我走到屋外,看一眼那棵桃树,好像还是冬季里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走近了细看,发觉朝阳的那几个枝条上,已绽出米粒大的花苞了呢。
我回屋跟红记娘姨说,桃树已经爆出花苞了。她点点头说,我想也差不多了。已经过雨水节气,天冷不了几天,会慢慢暖和起来,等桃花开了,收了油菜麦,吃上麦饼,日脚就好过了。
那段时间,我经常往二队牛棚那边跑。
我对面孔漆黑跷一只脚的老鲁没兴趣,喜欢的是那头威武雄壮的骚牯牛。来没多久它就大大出名了。骚牯牛力大无比,犁田时走得飞快,四只健壮的脚蹄把水踢得哗哗乱响,一天能犁好几亩水田。还有它傲然超群的雄性气势,令周边的大小母牛们艳羡不已,每每相遇,便朝它抛媚眼,哞叫两声。南门大队其他小队,三队,五队,六队,还有北门大队西门大队,都有年轻母牛,队长们看好我们二队的骚牯牛,想借它下种生小牛,争着把他们的母牛拉过来“相亲”。那些日子里,我们二队的骚牯牛真是风光无限,风头出尽。我们这些爱看热闹的男孩赶去看骚牯牛与母牛相会。骚牯牛雄心勃勃,来者不拒,一个冲锋上前,昂头挺胸,双蹄高举,阳具挺直,奋力跨上母牛后背,激情四射。我们为之激动不已,紧握拳头,跳着双脚,为骚牯牛的飒飒雄风大声叫好。
队长们拉母牛过来配种,按规矩要带上鸡蛋和老酒,是给骚牯牛的精力消耗作贴补的。鸡蛋三五斤不等,老酒肯定有一坛,二队当家人阿牛脸上笑眯眯,代骚牯牛收下礼品,让老鲁保管,嘱他按时给骚牯牛喂补食,不能让它亏了身子。我们喜欢看老鲁给骚牯牛喂补食,灌鸡蛋和黄酒。骚牯牛长得高大强壮,脑子却笨,好东西不晓得自己吃,要靠人饲喂。老鲁自制一件盛器,截了一节毛竹做筒子,有节的一头锯平,无节这头削成斜角,磕几个生鸡蛋在竹筒里,再倒进些老酒。他一手捏紧牛鼻上的绳头,用力往上提,对牛喊叫,嘴巴张开,听话,嘴巴张开!骚牯牛的嘴巴张开一点,他即将竹筒斜角一端插入它嘴角边,用力一推送,竹筒里的鸡蛋与老酒便滑溜进牛嘴巴里。如此几次三番,骚牯牛吃进好多鸡蛋和老酒,身体肯定更加强壮有力了。老鲁干这活熟手得很,跷着一只脚也能独力完成。别人手法不对,两三个壮劳力好几双手一起忙乱也不行,牛不喝水强按头,有可能糟蹋鸡蛋和老酒呢。
鸡蛋和糯米酿的老酒,是很让人嘴馋的好东西,给骚牯牛吃,会不会也诱使别的什么人参与享受?那个人会是谁?怀疑目标似乎很明确,常跟骚牯牛在一起的,管着那两样好东西的,只有一个人,老鲁。据说有人自充密探,暗中查探独住草披屋里的老鲁,观其行踪举止,尤其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提防着这个黑脸的看牛人,是否有与骚牯牛争吃补品的举动。
这是个敏感话题,我在家里吃饭时偶尔提了一下,被爸一句话刹住了车:没看到的事,别乱传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