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树下歇力的女人们
双抢时节天气特别热,吃晚饭时偏偏停电了,点起一盏油灯,屋里光线还很暗,看不清面孔,又闷热得受不了,干脆把饭桌摆到大门外,借着天上的月光吃夜饭。弄堂口走来高大魁梧的阿牛队长,赤裸着黑黝黝的背,裤脚管卷起很高,一双沾满田泥的大脚,啪哒啪哒,踏着巷子中间的青石板走过来,人未到,很响的喉咙早喊过来了:你们倒好,坐外面吃夜饭,乘风凉,介爽快啊!
爸招呼阿牛,你还没吃饭吧,坐下来吃点。又示意阿姐去盛饭。
阿牛站着,瞪着一对眼珠抱怨道,哎呀,和顺叔,我当这个小队长真当吃力,头都大了!拼煞老命割了早稻,又要抢种晚稻,立秋没几天了,队里这点劳动力哪里够用?超过立秋关,晚稻抽穗迟,天冷起来成熟不了,收一堆瘪谷怎么办?和顺叔,看看你家,介要紧的双抢只出一个劳力,讲不过去吧?阿牛说话时,瞄一眼阿姐。
阿姐端来一碗饭,笑眯眯地说,阿牛哥,你不要急么,坐下来吃碗饭。
阿牛不接阿姐的饭碗,说,小琴你运气真当好!你在大队副业队,是老姚手下得力干将,还有月娟。你们两个人双抢大忙季节不落田做农活,躲在阴凉的房子里弄白木耳,介轻松的生活,工分还挣得多。开心吧?他转身对爸说,大队刘书记把老姚当财神看啦,老姚讲啥他都点头,都依着他。老姚真当有本事,白手起家,拉起一个副业队,带十几个姑娘种白木耳,嚯,真让他弄成功了,卖了蛮多钞票,听说有上万块!哎,我是真心服帖老姚。我讲,老姚本事介大,你来当这个小队长。他硬不肯,讲他没有别样本事,只会种白木耳。你听听,话讲得介客气。哎,老姚讲过,明天让他老婆参加双抢,去拔秧,和顺叔你看,老姚介讲了,我还有啥话讲?
爸用筷子夹一粒炒黄豆放嘴里嚼着,说,阿牛,你讲介大一堆话,啥意思我晓得了。要么,明天让阿声去拔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好不?
阿牛脸上才有了笑意,连声说,好好,还是和顺叔你肯帮忙,今天是帮我大忙了。红记娘姨也肯帮忙,她都落田拔好几天秧了。我还要去找常贵,他家也该出人出力的。
天还没亮,正睡得香呢,猛地被爸推醒,叫我赶紧起床,今天要参加双抢劳动,下田拔秧。我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来,听到外面有个破锣在敲,咣咣乱响,又有个破锣样的喉咙在喊叫,起床喽,起来吃早饭,出门做生活了!
身强力壮的二队男社员吴常贵,除了劁猪阉鸡,什么农活都不会做。阿牛队长只要常贵做一件事,每天凌晨四点钟,拎一个破锣,挨家挨户敲锣,叫人起床出门,给他记三个工分。常贵很乐意挣这三个工分,提着破锣各家各户叫一圈后,回家爬上床继续睡觉。
出门时天还没亮,四周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爸拉我到隔壁,叫红记娘姨带我去拔秧。红记娘姨一副惊讶面孔,说,阿声是个读书坯子,你让他介小年纪做务农生活,啥意思?爸支吾一句,迟早总要务农的,让他先尝尝味道,吃点苦头也好。
蒙头蒙脑跟着红记娘姨走到水田边,天才蒙蒙亮,秧苗看上去黑黢黢一片,田水倒是白花花亮晶晶的。红记娘姨在我头上轻拍一下,说,记牢,今天是你这生世头一回做务农生活。务农是苦生活,你以后会晓得的。随手拉我一把,哗啦一声,我就下水田了。
一双赤脚落进灌满水的秧田,水凉凉的,脚底下滑滑软软的,心里忐忑着,不知该怎么做。红记娘姨朝一个妇女说,哎,梅珍,你有耐心,今天让你带个徒弟,教阿声拔秧。叫梅珍那妇人即招呼我,阿声,你过来,跟牢我。她让我看她如何拔秧、缚秧,让我学着做,轻声细语地说,拔秧,不能一根两根拔,太慢,也不能大把抓,太多会断根,四五根或六七根,靠秧苗根部捏紧了,用力一拽,就能连根拔出来。我照样去做,果然可以。用稻草缚秧把也是技术活,她又手把手教我,左手握秧把,大拇指按着稻草头,右手拿稻草绕秧把一圈,再把稻草一折、一插、一抽,秧把就缚好了。
我很快学会了拔秧缚秧。梅珍夸我聪明,一学就会,扭头对一个男孩说,你看人家阿声,怎么一下就学会了?就你懒惰,不好好学!男孩是她儿子,叫大喜,细长个儿,大眼珠子,一头卷毛,跟我同龄,在小学校读书,同级不共班。他是月娟的大弟弟,下面还有二喜、三喜、四喜。被他妈数落时,这家伙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天色渐渐亮起来,看得清秧田里这些人面孔了。拔秧的大多是妇女,加上小孩和老人,有十多个人,我只认得红记娘姨,还有教我拔秧缚秧的梅珍,即大喜妈,也是月娟妈。这块秧田很大,分成若干长条块,块与块之间是半尺宽的水沟。拔秧的十几个人分散在各条块,各自为战,各显神通。我随月娟妈守着一条块秧苗,还有她儿子大喜。大喜游心很重,胡乱拔一通,摊在那里,不洗秧,也不缚,扔给他妈不管了,只顾自己去玩,一会儿捡田螺,一会儿捉泥鳅黄鳝,还真让他捉到一条一尺多长的黄鳝,兴奋得大喊大叫,被他妈骂了两句,才转回来继续拔秧。
太阳升起几丈高,天气大热起来。日光强烈而炽热,晒着绿油油的秧田,晒着田里的水,也晒在人的脸上、手臂和大腿上,还有后背,晒久了,皮肉就会发烫,隐隐作痛。老是弯着腰拔秧,很累,脸上汗水淌下来,辣得眼睛睁不开,很难受。我站起来擦汗,顺势朝四周看了看。
红记娘姨戴一顶麦草编的圆盘草帽,很大,把整张浑圆白净的脸和盘起的黑发都罩进去,晒不着日头。她穿一件月白色短衫,身子有点胖,后背看去肉鼓鼓的。红记娘姨拔秧手脚很快,半蹲着,两手一上一下,唰唰唰,哗哗哗,连拔带洗,动作连贯,一下就缚成一个秧把。她低头弓身拔秧,整个后背被日光晒着,憋出许多汗水,还有洗秧时溅起的泥水,很快把白衣裳染成黑白色的花布衫了。实在热不过,她直起腰,把圆草帽一把掀开,仰天大喊一声,哎呀热煞啦!天天大日头,这要晒煞人啦!
再看月娟妈,稳稳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穿着长裤和长袖衣,头上戴一顶草帽,从帽前檐垂罩一块浅黑色薄纱。这样一副装束,可有效防着日光直晒脸上身上的皮肉。她不急不慢地拔秧、洗秧、缚秧,看上去很轻松,身上的衣衫很干净,没落几点泥水,身后缚好的秧把有一长溜了。
蚂蟥很讨厌,悄悄地游来,叮在拔秧人浸在水田中的小腿上,不动声色地吸人血,吸完血悄悄溜掉,还让伤口淌血。红记娘姨忽然一声惊叫,高高提起一只脚,白光光的小腿上,趴着两三条黑乎乎的蚂蟥。她看着自己被蚂蟥叮咬的腿,惊惶地招呼我,阿声快过来,帮我把蚂蟥捉掉。
我走过去,伸手从红记娘姨的小腿肚扯下蚂蟥,刚想把它们扔掉,那边月娟妈说,哎,不要扔水里,扔水里它还会游来咬人,放这里,放进瓶子里。她用手指一指自己腰间。她腰间系条细带,挂着个小玻璃瓶。她说,瓶里装了咸盐,蚂蟥碰到盐就化成血水了。咦,还有这种解决蚂蟥的好招数?
阿牛队长挑一担空畚箕踏着狭窄的田埂走来,嘴里喊一声,我来挑秧啦,哗哗地走下秧田。他把各人拔的秧把一五一十数了,高声报出一个数,把秧把装进畚箕里。我听着,红记娘姨拔得最多,四十个,月娟妈三十个,我也完成了八个。阿牛夸我说,阿声头一天拔秧,拔得蛮好。
红记娘姨笑着说,阿声拔秧拔得好,是梅珍这个师傅教得好。众人的目光朝我投射过来,有人还夸赞两声,我受宠若惊,赶紧缩身蹲下去拔秧。
阿牛忽然高声喊出一个数字:五十个!大家听到没有?老姚老婆厉害不?一个人拔了五十个秧,是头一名!
远远的,隔着三条秧田块,我看到老姚老婆,她那个日光照射下的宽厚背身,半蹲的姿势使得浑圆的屁股越发显眼。她似乎不在意众人的惊叹与关注,没回头,也没直起身歇一下,仍在奋力拔秧,两只手左右开弓,唰唰唰唰,快速拔起秧苗,然后双手一并,一手捏着秧把,在水中嚓嚓嚓一洗,一手拿根稻草,飞快地一绕一抽,一个秧把就成了,随手往后一丢,又扭身去拔秧……
田坎边有个小土丘,长着一棵粗大的乌桕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树荫,能让拔秧人躲避暴晒的日光。拔秧的妇女想多拔秧,多挣工分,中午大多不回家,有带了饭包,也有家人送来饭菜。午时大家都躲在树荫下吃饭。
阿姐给我送来吃的,两个大肉包子。很久没吃肉包子,太好吃,太香啦!看我吃肉包子的馋痨相,阿姐嘻嘻地笑,说,记住噢,肉包子是我用自己的补贴费买的。头一回参加双抢,阿姐慰劳你。又问,你拔了几个秧?我自豪地说,上午拔了十七个秧,阿牛队长表扬我了。阿姐哟呀呀叫起来,说,照这样子,你从早拔到晚,最多也就拔四十个,辛辛苦苦一整天挣不到三个工分。你算算,肉包子六分钱一个,你连两个肉包子都挣不回来呢!嗐,这话让我听了很沮丧。
常贵晃悠着细高的身子,拎一个饭篮来给老婆儿子送饭。大喜看我吃肉包子,馋得要命,揭开自家饭篮一看,是炒冷饭,很失望,心有不甘地问他爸,有没有肉包子?常贵一对死羊眼乌珠突出,屈起手指头在儿子头顶敲个“爆栗子”,说,你拔了几个秧,还想吃肉包子?大喜很委屈地说,我给你捉了一条黄鳝当下酒菜呢,还有田螺。常贵对那条黄鳝很感兴趣,把它放进饭篮,晃晃悠悠走了。
月娟妈吃完饭,背靠着乌桕树,拉下草帽遮着脸,身子瘫软,一动不动,不说一句话。我猜她是借这点时间,抓紧时间打个瞌睡。
红记娘姨没人送饭。她自带吃的,一只铝盒里装着馒头片,油炸过的,又脆又香。带来一个竹壳热水瓶,里面不是热水,倒在小碗里,居然是热乎乎的白米粥。她呼呼地喝着白米粥,咬一口脆香的馒头片,嚼得咯叽咯叽响。
一旁有人说,红记你作啥介会享福?油炸馒头片吃得介香,咯叽咯叽,存心让我们流口水啊?你家条件真好,老公县城上班拿工资,有公家发的粮票油票,菜油吃不光,用来炸馒头!另有人说,我们可怜,没菜油吃,红锅子炒菜呢,借点油票,好不好?红记娘姨笑着说,好啊,你要多少?来我家拿。又有人说,红记,你真当好福气!老公一个月挣好几十块,两个人过日脚,哪里用得光?你只管在家吃吃困困,享福好啦,何苦大热天出门,落田畈拔秧,吃吃力力的,流大汗晒太阳?嘻嘻,真当犯不着呢。红记娘姨说,人又不是猪,光是吃吃困困,活着有啥意思?阿牛队长过来叫我,双抢季节队里人手不够,拔秧忙不过来,我能不来?我是二队的社员,不落田畈拔几天秧,总归讲不过去吧?
红记娘姨发觉大喜站在身边,两只眼睛死盯着她手上的油炸馒头片,嘴角流口水,顺手拿起铝盒说,你个小鬼,想吃啦?拿几片去,你吃两片,给你妈两片,拿去吧。阿姐看在眼里,轻蔑地对我说,你看大喜,真是个馋痨胚!我说,红记娘姨的油炸馒头片我吃过,蛮好吃的。阿姐忽然轻叫一声,啊,姚队长来了!她脸上顿时闪出光彩,兴奋地指着田头那边对我说,看到没有,那是我们姚队长,给他老婆送饭来了。
果然是那人,高高的个头,走路腰板笔挺,脚步很快。他一手拎个布包,一手拉个三四岁大的男孩,从田埂上走过来。
哎,你们看,老姚待老婆真好,给她送饭来了。红记娘姨探头探脑看了看,说,一定是好吃的东西!你们猜猜,他会给老婆送啥?有人说是油饼,有人说是肉包子,也有人说是肉丝面,说过话,嘴巴又啧啧响着,像是把什么好东西吃进嘴里,很有滋味似的。姚队长走近,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看,脸上笑嘻嘻的。他朝众人含糊地点点头,没说话。红记娘姨大声问,哎,姚正山,给老婆送啥好吃的?姚队长回一句,没啥,炒点冷饭。红记娘姨白他一眼,说,哪个相信,肯定是好吃的。
姚队长老婆两只手在水里随便撩两下,甩了甩,迈着双腿哗哗地走出秧田,吧嗒,稳稳踏上田埂。这时才看清她的面孔,大眼珠,大嘴巴,四四方方一张脸,晒得黑红,齐耳根短发,是个很壮实的妇女。姚队长打开布包,端过满满一碗饭,递上筷子,他老婆伸手接过,也不说话,就地吧嗒一坐,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红记娘姨呼呼地喝着白米粥,目光一直瞄着那对夫妇,又转身大声对旁人说,你看这夫妻俩好笑不?一个搞副业队种白木耳卖钞票,一个拼命拔秧挣工分,也不晓得弄点好吃的,还是冷饭热热吃,真当对不起自己的肚皮呢。
她的话没人回应。姚队长只当没听到,直挺挺站一边,日头在头顶上热辣辣晒着呢,也不往树荫下躲一躲,眼睛朝向前方,看着远处。那边,队里的男人们在田里插秧,有人大声吆牛犁田,水声哗哗作响。
红记娘姨咬一口油炸馒头片,咯叽咯叽嚼着,又说,你们看这姚正山,奇怪不,介热的天,还是白衬衫、蓝长裤,哎哟,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扣得介牢!人也不坐落,像秤杆一样笔挺站着,这副样子像啥?干部不像,教师也不像,像啥,像不像麻绳缚在后背的强盗杀头胚,嘻嘻,笑煞人!
我朝姚队长多看了两眼,咦,他这样子是有点怪呢。阿姐躲在我身后不敢让姚队长看见。我问,你们队长为啥大热天也是这副长袖长裤的装束,他不嫌热,不怕热出汗来难受吗?不会是身上有难看的疮疤吧?阿姐在我屁股上打一下,瞎讲!我们姚队长一向是这样的。他是保持军人风度,你小鬼头懂个屁!
有人说,哎,你们闻到没有,介香!老姚给他老婆送的是蛋炒饭,米饭里有鸡蛋有香葱,蛮好吃,蛮高档呢!红记娘姨抽抽鼻子,又探头看看,面孔板了起来,这家伙,明明蛋炒饭,还讲炒冷饭?这家伙……哼,学会讲造话了!
姚队长老婆很快吃完蛋炒饭,放下碗筷,呼地站起身,双手拍拍屁股,大步朝秧田走去。姚队长收起碗筷,一手拎着饭包,一手拉着小男孩,也没跟谁打招呼,顾自走了。阿姐看他走远,也赶紧走了。
乌桕树下歇力的拔秧人,看着老姚夫妇俩,一个下田,一个走远了,觉得不好意思再歇下去,拖拉身子站起来,慢慢朝秧田走去。红记娘姨最后一个起身,忽然带着怨气说一句,这家伙,都劳改过了,还介神气?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