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4:45

5

春杏的又一个春天是从偷梨花开始的。早上开始,她迷迷糊糊地被外婆喂着饭,从灶房走到鸡圈,又从鸡圈走到狗窝,外婆的小脚迈着踉跄的步子追着她,从灶房追到鸡圈,又追到狗窝,把一勺勺小米粥哄骗着塞进她嘴里,等着她咀嚼并咽下去。春杏的牙齿慢慢磨着小米粒,眯眼看那些水晶一样流动着的光,过了一会儿,她在外婆细声细气的劝说中往下一蹲,一溜烟儿地钻进了鸡圈,从鸡圈另一端半截砖墙上翻了过去,跳进后院。后院厢房后面是一条小土路,两边种了三四棵枣树,形成天然的树篱,中间有通道,堆着两捆干枣树枝权当界碑,打开枣树枝就进了邻居家的院子。左手边,在枣树的掩映下,石榴树的对面,被几块石头围起来的凹陷地,那里生着一株梨树,与桃花和杏花不同,它开的花是不一样的。黑色的树干,柔嫩的叶子,洁白甜美的花,这一个春的角落让她直接迈进了童话,那是天使的花朵,是想象之物,是神奇的尚在孕育中的美味,光是看见这花就叫她浮想联翩,关于梨子的美味,她从未尝到过,正因如此,才更值得向往。她等不得梨子长出来就去摘,拼命地闻嗅,从花蕊当中闻到秋天和果香,她对梨子有自己的想象,她几乎是每一天都盯着它,看它的花一天天盛放、凋谢,花蕊处凝结成一颗绿色的小球,顶端还带残蕊。为了检验它们的真实性,春杏每天都要摘下一朵花,或是摘下一颗刚冒头的绿球,因此她没等到过这株梨树真正将梨子馈赠于她。在她整个童年,都在盼望这株梨树。她有这种热望,对明天的热望,对未来的热望,对尚未到来的一切的热望。

外婆总是被她甩在身后,外婆是裹小脚的,走不稳当,总是追不上她跳跃的一刻不识闲的脚丫子,而她回去的时候,外婆又总是在等她,等她回去吃饭,等她回去喝水,等她回去洗脚,等她回去梳头。再后来,外婆被时光一点点缩小,只能坐在床上,等着她给外婆喂饭,泡软了的面包、小米粥和牛奶,外婆等她给自己梳头,一把灰白的头发抓在手里,细细的一绺,又细又软的灰色发丝从她指缝间不断流走,一同流走的,还有午后响起的孩子们钻石般的声音,鱼儿在水草间倏忽来去,时光的网捉不住指缝里的童年。

邻居家后来搬到了河对面的新房子,于是整个院子成了她一个人的后院。她在里面肆意地搜寻花大姐和磕头虫,她踮起脚在洋槐树上掀起一片树皮,就能看到下面密密麻麻排列着的花大姐,它们薄如蝉翼的灰色带斑点的翅膀下,还有一层亮丽的红色翅膀,点缀着黑色斑点,或是在树枝的背阴处,它们凑在一起,看起来像一群漂亮的姑娘准备出嫁。有时候她看了很久很久,非常遗憾它们不能像真正的蝉一样烤来吃。五月刚到她就从石榴树上揪下红色的花蕾,甚至在它们刚露头像小米粒一样大小的时候,她就盯上了,整个院子里的树无一幸免。她的财产如下:两棵石榴树,一棵在邻居家的窑洞门口,一棵长在厕所入口处。四棵枣树,一字排开在两家的地界上,是不好吃的品种,酥脆的口感,不够甜,也是唯一能长到成熟的果树。一棵洋槐树,是农村最常见的那种,四月会开一串串白玉铃,将整个村庄封存在甜蜜的气味当中。还有一株珍贵的梨树,但那时它已太老了。在两家交界的地方,是土山上掉落的土块形成的土丘,上面长着一棵苦楝树,每年夏季会开淡紫色的花簇,淡淡的苦香味,偶尔突然晃进她的鼻腔,苦楝花的味道,春日将尽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是她的蛮荒世纪,时间只是流动而没有刻度,或者,时间只是肚子不饿时候的稀粥,在她面前放着,不过与她无关。邻居的院子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姑娘,约莫十几岁。这消息如同草丛里突然蹦出来的蚂蚱,让她本能地一激灵。邻居女人和母亲在那里说了很多话,夹杂着更多的窃窃私语,她只听到需要她们家帮忙送饭给那姑娘,似乎病了的样子,她脆生生地答应了一日三餐的送餐工作,便跑到了后院去。那姑娘是从很远的外村来的,于她而言,不啻从异域而来的神仙姐姐。春杏还不知道,另一个村和其他的村子,都是一个样子,她想象的异域风情,只是一种对他者的呼唤。难免地,那位外村来避难的神仙姐姐让她有点失望,因为她不那么好看,看起来蠢蠢的样子,但她有两条很长很长的辫子,她说那长辫子若是剪下来能卖不少钱。于是突然地,春杏对有两条长辫子的姐姐开启了新一轮的想象。她拉着姐姐跟自己玩,并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跟姐姐共享,她一天到晚缠着姐姐,恨不得晚上跟她睡在一张炕上,可是邻居跟母亲总是制止她去找姐姐玩,甚至很严厉地呵斥她。她便偷偷地过来,反正她有大把无人支配的时间,在童年的开端,她有着如白纸般的自由。

虽然她很喜欢去找姐姐,某种程度上,她把她当作自己隐秘的姐姐,独特的陪伴,但是她也渐渐感到这个姐姐总是心不在焉,对她讲的事情也并没有多大兴趣,她似乎被扣押在什么别的地方,沉默而恍惚。她的忧伤不具有质感,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农村少女的绝望,不值一提。她的忧伤不像苦楝花那样淡淡的紫色,淡淡的苦香,淡淡地充满整个空间。她才十六岁,命运的白翳已经遮蔽了她,她躲进陌生窑洞的深处,一个土炕上,炕席下面压着她仅有的十几块钱,那是她对抗命运所有的筹码。姐姐问她,你有多少零花钱?于是春杏带着她九毛五的零花钱去找姐姐玩,还带上了隔壁家的一个妹妹,妹妹有一块一毛钱,等她们走了以后,春杏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了,她转头回去问姐姐,姐姐摇头说没看见。春杏很伤心,跑到院子里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也没找到丢失的九毛五分钱。她为此伤心了很久,沮丧得好几天不想出门,慢慢不了了之。但是她的母亲和隔壁婶子知道了丢钱的事,态度很坚决,她们比春杏愤怒多了,并一口咬定是那个姐姐偷了,甚至还审问姐姐很久很久。春杏非常害怕,她隐隐感到有一个关于她们的游戏在上演,所有人都似乎知道什么,只有自己不知道。尽管她很小很小,也足够明白,母亲和隔壁婶子断不至于如此关心自己,如果为了她们的两块零五分钱,倒有可能,但也夸张了一些,不像她们平日的做派。大人通常在这方面是手腕高明的,会设计一个套来慢慢地问话,看上去非常和蔼,甚至给你好吃的,但是你得回答问题,且按照她们的设想回答,你既要揣测她们的设想,又要揣测她们真正的目的,从而好配合起来,那是个表面松弛、内部紧张的两块零五分钱的戏份。但是母亲和婶子这次的怒火完全没有表演的性质,其价值也远远超出了两块零五分钱,要她说,最起码值二十五块钱。所以春杏感到不对劲。

她被禁止去见那个贼姐姐,可是她们从来没有在姐姐身上搜出过钱,姐姐压在炕席下的十几块钱被翻来翻去,并没有多出一分。她听说姐姐哭了很久,被训斥了很久。她感到莫名的内疚和愤怒,她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安慰。后来,村子里所有的妈妈为了让孩子听话,都告诉了她们的女儿关于隔壁姐姐的故事。

隔壁姐姐上到小学五年级便辍学了,反正学习也不好,反正是要嫁人的料,父亲便让她识点字然后回家帮忙干活儿,她的父亲脾气暴躁,母亲老实懦弱。隔壁姐姐同外村一个男子恋爱了,父亲不同意,扬言要打断她的腿,并把姐姐关在家里好几个月。父亲的恼怒在于,她竟然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而自由恋爱,多么羞耻!他在家里绝对的统治权被这个容易哄骗的女儿亵渎了。父亲的暴怒是这个家的狂风骤雨,过了很久,姐姐很听话,然而,他们悄悄地见面,没过多久姐姐发现自己怀孕了,怀孕是件绝对藏不住的事情,母亲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父亲知道了,暴怒之下将她打倒在地,在她肚子上连踹了几脚,她疼得在地上蜷缩着如同虾米,父亲拽着她的头发用力抽她耳光,骂她不要脸、贱货。她没有哭出声来,未婚先孕这种事情是让整个家庭蒙羞的丑闻,传出去这个家算是被毁了名声,父亲越打越生气,半夜他起来在荒地里挖了一个坑,锄头恶毒地诅咒着土里的石头,做完这些,他回去拖起女儿的腿将她往坑里拖,女儿一路尖叫哭喊求饶,母亲在后面求告,被他打了几个耳光,他铁了心要将女儿活埋,对外便说自杀了,或许能挽回一些面子。母亲突然发了狂,她拼命地哭喊,一边承受着父亲劈头盖脸雨点般的拳头,一边用尽力气呼喊邻居,邻居们早已听到,只是不好出面,听到她此刻的呼救便一窝蜂地出门来劝架或者看热闹,她母亲哭着求邻居去叫自己的娘家舅舅来。娘家舅听到消息跑过来,跟她父亲做了一个男人对男人的承诺,将这奄奄一息的孩子保了下来,亲戚们把她带到医院去流产,然后送到外村的亲戚家躲避,也就是她邻居家。春杏冷不丁听到这些,她感到不合时宜地被震惊了,她听着那些几乎穿越边界的语言,她内心的姐姐被粗暴地掀开,再一次。

大人告诉她们这个坏女孩儿的故事,是为了让她们听话,引以为鉴,千万要听父母的话啊,妈妈们说,要是一个姑娘家犯了这种事,遇到坏男人,啧啧,多可怜啊,算是完了。要不是有她娘家舅出面,这孩子早就被活埋了。现在成这个样子,回去也没什么好下场。可是,春杏问:那个人呢?

谁?

跟她谈恋爱的那个男的啊。

早跑了。

跑哪儿了?

那谁知道。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小孩子少管闲事!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大人是邪恶的统治者,他们统治了头上的天空和神明,地上的鸟兽和阎罗。她在椅子上怔怔地想了很久很久,抵抗着越来越浓厚的恐惧感,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轻如鸿毛,她仿佛随时可以被这脚下的大地吸收,从有到无。她的恐惧不断地扩张,她努力地去收拢它们,试图将魂飞魄散的它们收回自己的身体并恢复原状,可是她太害怕了,那恐惧乌压压地集结起来,到了某个转折点,它们变了。她的愤怒骤然开了翅膀,一个方向随着愤怒爆破出来。她要振翅飞往更高远的地方,飞越这座森严的壁垒,飞越这荒芜的大地和黑色的城池,飞越人心留下的黑色眼泪、黑色墓碑、黑色矿坑。

那时候远处林子传来杜鹃的叫声:麦罢,刚锄。风中的这个叫声提醒她,天气要变了。

不久后她听说隔壁姐姐睡觉的炕半夜塌了,那本是长年无人使用的窑洞里无人使用的老土炕,塌了以后,她便没有地方住了,又过了几天她不知被谁接走了,没有告别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想记住她,比如记住她的脸,记住她的话,记住她的名字,可是她忘记了,她没有问过姐姐的名字,人们也从未向她提起过她的名字,她只记得人们管她叫妮儿。

春天抻长了她的身体,也催生了蝴蝶、蜻蜓和快要成熟的麦粒,她在风里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后来有一天,她学会了看表,在那个圆盘上一分钟一分钟地认出了时间。正是从那天开始,她的世界飞奔起来,以往的无限渐渐被时钟刻度粉碎成具体而狭窄的方向,她的视野更加清晰也更加缩小,更加凝聚也更加局限。好像她不是发现了时间,而是发现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