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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刺破长空,桃花笑而不语,粉色和瓦蓝交相辉映,这是第一个春天。春杏从新家大门里走出来,摇摇晃晃,她的新家在高处,下面是条通往大路和麦田的小坡道,她的父亲用长条青石和红砂石在大门外围成一个半圆形,土坡上长着几棵槐树,绿叶阴阴,正好作为篱笆,她仰起脸,阳光从嫩叶间隙洒下来,她照常站在边缘处,一面看槐树叶子展开它们自己,一面沉思,她在想还有多长时间能吃到甜美的槐花。扳着指头算了算,还要等桃花谢了,毛茸茸的小桃子从花托处长出,坐稳了,开始胀大肚子以后,日光才会从院墙的东边渐渐走到西墙根。到那个时候,她穿上妈妈给她买的小连衣裙,那可是全村独一份的粉色连衣裙,的确良的料子,浅淡的蔷薇花枝,白色的花蕊。还有粉色的猪皮鞋。她将蹦蹦跳跳地踩着粉色的皮鞋,穿着粉色的小花裙,扎着两个冲天辫,她将如同含苞待放的喇叭花,扑棱棱从村东头飞到村西头,或者沿小路跑到地头那棵大柳树下,踮脚去折柳枝,将柳皮拧一拧,抽出白色的柳枝,留下一截中空的柳树皮,前端的表皮啃掉一截,做成柳笛放在嘴里吹,她鲜有能吹响的时候。不过没有人告诉她,只有她用了最多的柳树枝,做了最差劲的柳笛,人们不告诉她,因为她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热情,春夏交界处的柳枝,四月的杏子,五月的槐花,六月的麦子,七月的石榴,八月的青皮核桃,这是她全部的信仰。她是季节的崇拜者,是风的信徒,太阳的朝圣者。她的童年从魔幻的祈望开始,她的童年是全部的春天和全部的夏天,童年只是对着童话许愿。她的小脚带着她激动地跑来跑去,她不能有一刻停止,有太多热情敦促着她,使她灼灼不安,她一会儿跑去攀一枝邻居家的梨花,一会儿被树上的“刺刺虫”刺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上一下午,一会儿又跑到山腰的棉花地里偷隔壁家红色的棉桃,棉花要是结了棉桃,她就撕开一瓣瓣的棉桃,把白色的未成熟的棉絮抽得到处都是。邻居家的老大爷跳着脚在他们家门口骂上半个上午。她和她的小粉裙在村子里胆战心惊又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她照顾着整个春天,用两条忙碌的小短腿确保杏花开后桃花开,然后是梨花、油菜花,最后,她要趴在地上叫醒蓝色的婆婆丁,叫醒白色的风车花,鹅黄色的野草莓花全靠她成日成日的呼唤才铺满了河畔,这时候,她该去看望蝌蚪们了,水里游着一群群黑色的逗号,春日在此屏息。这样,她就展开了春的画卷,这个虔诚的朝圣者跟随着三月的风,花香熏染着她的感官,她被流动的风鼓胀着,既孤独又自由。午后她和邻村的春燕斗草,她的草茎总是不够长不够韧,稍一用力便断了,地下散落着一地折断的草梗。杨絮刚刚落地,杨树叶子还只是探出嫩芽,没办法斗杨叶,但是她们可以把杨絮捡起来,穿在一起做成长长的项链戴在脖子上,看谁的更长更漂亮。童年充满了孩子闪亮的眼,带着初生桃子毛茸茸的渴望。卷起嫩心的杨树叶子下面,浮光跃金的小溪流里面,河岸的黑色碎石中间,缀满了时光的宝藏,那是怎样的诱人啊。
春杏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常常这样站在门前,长久地眺望着南山,在她视线的正前方,恰好是连绵的两座山交会处,在柔和的双峰之间,她看向那凹陷处的背后,那里藏着另一个村子,那村子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海上桥。她想象着在南山连绵的山峰背后有片阔大无垠的繁华世界,那里有大海般的平原,有繁星般的大楼,有最令人沉醉的万丈红尘。这三个字和那双峰的凹陷处,形成一种内在的魔法。这样的眺望在内心滋长,她向内生长,依赖且使用着自己的眼睛,所有她看到的事物都以某种方式倒映在她心里,内在的湖泊平静地倒映着万水千山,她感到自己的扩大和膨胀。最开始这扩大只是像打嗝一样往外溢出,渐渐地,她内部的事物不断翻涌,它们旋转并呼唤着,它们如同无数条蛇,寻找一个出口,寻找一个目标通往外部,通往某种形象化。然后,在某一天,她吐出了第一句话,语言的诞生如同分娩,将她的内部再次分娩在现实之中。遗憾的是,她学会一点语言,就丢掉了一点世界,不久之后她将会知晓关于概念的一切,然后置身于另一种丛林,她将会惊讶于语言的魅惑和权力,以及在语言掩盖下的各色嘴脸,欲望在舌尖上翻滚,有些聪明人将语言无限溢出,堆砌的概念统治着孩子们原本活泼的生命。她将不可避免地看到一些男人像撒尿一样说话,语言的尿液喷溅在听话的女人身上,那些沾上了腥臊味的女人和孩子,在移动中形成了他的畜栏,他的领地,在语言的帝国里,他仿佛是王。每当他生不出孩子的时候,就去畜栏里撒尿,渐渐地,他以为整个世界就是畜栏,而他尿液般的语言污染的,是全部的女人和全部的孩子。全部的女人和全部的孩子,他们各自斑斓的欲望和尿液混杂在一起,在语言的杂交中走向灿烂辉煌的毁灭。
言语建立的地方,童年的春天纷纷塌陷。她当时并不知道,在一切的开始,种子早已知晓一切。所有的梦想都不可避免地要被实现,直到什么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