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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春末,黄土平原上的暴雨已经连下了三天三夜,大水从山上滚落下来,带着泥土冲刷着田沟,在咆哮的大水中,家禽和死猪浮浮沉沉,蜗牛罕见地聚集在石板桌上,没有孩子出来逮它们,村庄屏息静气,黄土的山墙瑟瑟发抖,嵌在山墙中的土窑洞如同果冻里的椰肉,山洪浸透了乡镇,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夏天的外公披着蓑衣扛起锄头第三次去查看窑洞头,到处都是淤泥,已经下不了脚,锄头刨下去是一汪水,土地已经没有了站住脚的地方。夏天外公看了看周围,雨下得比帘子还密,东头的斜坡和自家窑洞上方的土山都在慢慢地变软,那个时候,她外公心里明白,天塌了。整个村子缓缓融化在暴雨当中。春杏家的三孔窑洞不是从上头漏雨的,而是从脚下开始,仿佛大海在向船舱倒灌,不一会儿,屋里的水已经淹没她的脚脖子,裹小脚的外婆抱着她哄,不知道是在哄孩子还是哄她自己,外公在病床上,等着母亲请医生来,很久很久,全世界只剩下哗哗的大雨声,那该死的天破了洞,无休无止地泼灌着大地,空中滚着响雷,屋子里两个老人抱着孩子仓皇等待着,一点声响皆无。看不见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衰老,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从外面掀开倾盆雨帘钻进屋来,她挺着六个多月的孕肚,杨河的大水冲断了南沟的桥,南沟已经漫成河滩,没有庄稼地了,没有路,也没有医生。父亲在二十公里外的镇上上班,那是个销声匿迹的世界。而此刻,这里三孔窑洞像老天手里的泥巴玩具,正在从手里向下流淌,大门外的斜坡路已经滑下去了,大地突然软绵绵的,一切都在塌陷。母亲挺着大肚子,一手搀着外公,一手拉着外婆,外婆拉着她,外公的步子踉跄而仓皇,外婆怕摔着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又怕摔着她这个孩子。脚下一步一滑,母亲浑身湿透,外部的雨和内部的恐惧交汇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老弱病残在雨中绝望地跋涉,墨汁一样的天幕盖下来,倾盆的大雨浇下来,荒年的大灾难,末日的大洪水。几个人在末日的覆舟之上飘摇,天地之间的几粒“芝麻”奋力分开暴雨,撩开夜幕,踉跄地向下跑,不,向下滑。瘦小的她在前头给母亲开路。别怕,她说,妈妈,我给你看着路。她仿佛手里举着火把,奋力睁开眼睛,只要一丝光,她就能透过反光看到水洼是白色的,而黑色的是路。春杏四岁半,还够不到桌子,但是个昂藏的小标兵,引领着孕妇和老人的脚,在末世的帆船上踩出凌乱的脚印。没多久,身后轰然一声巨响,她出生的那个家,三孔窑洞,加上一方小院子,还有院内的石狮子,院门外的石板小径,通往大路的斜坡道,没有了。
母亲回头看了一眼,有什么东西从她眼睛里消失,又在心里死去了。她像一个破损的扁担,前边坐着孩子,后边坐着老人,她咬着牙不敢哭。这该死的老天,为什么祸害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