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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班主任老师是另一个村子的,老公长年在外打工,她带着跟春杏同龄的儿子生活,她儿子叫春生,跟春杏在一个班。春杏被母亲监督着每天背诗和学习打算盘,母亲用自己小学教师的能力不厌其烦地用缝衣针和苹果木做成的棍子将唐诗三百首一一捣烂塞入她的脑袋。春杏有点幸运,她确实跟文字有奇妙的缘分,对诗歌的记忆犹如打开一个开关,闭塞的小村子对于春杏而言是阔大蛮荒的魔法世界,但对于大人来说,是迫切要逃离的穷苦之地,贫瘠的自留地养不活壮劳力,也养不出读书人。所以当春杏展现出对诗歌的惊人记忆力的时候,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她让她每天站在讲台上背诵诗歌,并教同学背诵,这成了她每天最重要的功课。她出够了风头,既骄傲又疲惫。每一个老师都喜欢好学生,但最好的学生最好是自己的儿子,春生被他母亲训斥着开始了每天的背诵功课,那孩子口齿不太伶俐,总是背不出来,班主任就会让他一直背到凌晨一点。第二天在课堂上叫他走上讲台,背诵只有他会的诗歌,却让春杏上台看着,并且问她:你会吗?春杏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会。把头渐渐低了下来。班主任问:谁背得更好啊?学生们后来便齐声回答:春生——。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空中的一记闷棍。春生不喜欢诗歌,事实上他恨透了背诗,当春杏不再背诗之后,他背诗也没有了意义,于是渐渐地,诗歌消失了。
春杏的试卷莫名其妙地被打叉,她感到惶恐和不理解。这世界突然发生了太多太多她不能明白的事情。她捂着自己手背上的伤疤回家,母亲见了,问一句,她答,母亲没有说话,又反复问了别的问题,春杏其实懂了,她的母亲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不哭了,她收起了眼泪,也收起了不该问的问题。
她着尚未丰满的羽毛扑扑棱棱从童话跌入现实的洞窟,她骤然看到大人的自私和无能。童话的天空被现实的酸液泼淋而下,神奇而有魔力的童年羽翼被浇得斑驳失色,现实露出獠牙。
她的童年摇摇晃晃,但是语言的胚胎着床了,它们生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在故事里,有一个邪恶的巫婆偷走了孩子,巫婆有着苍鹰一样的红爪子,比指甲草染的颜色还要红,据说她每吃掉一个孩子,爪子就会变得更红,像闪耀的红宝石。事实上,巫婆在跟西海王交战的时候弄丢了心脏,她需要一颗新的心脏,而只有六岁小女孩儿的血能够喂养一颗新的心脏,巫婆便每晚飞翔在村庄上方,仔细地听小女孩儿的声音,巫婆通过声音来分辨她们的年龄,她只抓刚满六岁的女孩子,每抓走一个就把她带回巫婆的地下坟墓关在铁笼子里,由一只秃鹫看守着,她每天来取女孩儿一碗血和一根头发,抽取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让小女孩儿陷入睡眠,放回村庄,然后抓下一个,整个村庄里没有一个小女孩儿能够幸免。那些被抽了血关押起来的小女孩儿回家之后变得无精打采,既不快乐也不害怕,渐渐地,她们长得越来越像,表情和动作也都越来越相似,她们仿佛从六岁一下子苍老了起来,整个村庄的女孩子,变得像是同一个人。
那年冬天,她静静地站在院子边上,麦田边上长着一排低矮的桐树,在脱掉最后一片树叶的过程中逐渐擎出笔直的欲望,天空如同一块泥金嵌蓝的宝石镜子,被失去耐心的树枝切割出锋利的图案,她感到忧伤,仿佛同时得到和失去了什么。但她想念春天,无知让她的童年闪烁着无垠的光芒,湛蓝的天空下的小小的她,白杨树银色的树干闪闪发光,布谷鸟在远处歌唱,偶尔风吹落杨絮,啪嗒一声掉在草地上,像雨点一样。干枯的草地已经微微浮现鹅黄色,老房子沉默着,闭上眼睛隐隐能听到蒲公英齐刷刷向上生长的声音。深吸一口气,满满的杨花的味道。
那时桃花开得恰好,这边有几株高大的香樟树,那边风逗弄着柳丝,鹅黄柳绿,春天柔软得如同鹅毛被子,独坐在这春光里,阳光蓬松和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她便爱上了自己。或者不如说,她爱,她的爱没有宾语,没有指向,只是爱本身。这些关于春天的感觉被记忆抽取出来,是她在时光中为自己埋下的礼物。那个时候,她从不回忆过去,她只是记起某件想做还没做的事情,于是欢快地跑过去做,比如去掏屋外壁龛里的燕子窝,去大槐树下斗草,去检查河水里的蝌蚪,更多的时候是站在大门前,长久地眺望着南山,在视线的前方,两座山的交会处,那个神秘的凹陷处藏着一座海上桥,那是通往诸神之地的天桥,她童年所有的神话都安放于此,在山的那边,在那遥远的地方。四十年后,她无意间得知,海上桥村是她外婆的娘家,外婆家曾是海上桥的富户,全村田地十之八九曾属于外婆家。她感到风铃奏响,童年将她有力地拥抱,只是那个年代和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很多年之后的一个春末,下了一场大雨,起先只是下得比较急,并没有别的异样。天空大敞着窗户,河流湖泊倒灌下来。与她四岁那年不同,这一场大雨本该是个流传在互联网上的玩笑,是一场现代化对古老的慈悲,是赛博金属流畅闪耀的线条对抗年迈大自然的胜利,是落地窗前人们对造物主的凝视,是在野生动物园的缆车上对狮虎开放区啧啧称奇的凝视。直到河水开始咆哮翻滚,天塌地陷,城镇变成了泽国,一栋栋的大楼矗立在洪流中,如同折断的半截木棍,混凝土的房屋摇摇晃晃试图站稳,然而没有什么是稳的了。再也没有了。脚下最踏实可靠的大地变成了液体,生命被吸进死亡的子宫,人们仿佛是在此刻突然意识到自己,身高不足两米,体重不足二百斤,没有翅膀,视力一般,体力孱弱,奔跑速度堪称缓慢,在敞开的大气层内,命如蝼蚁。人们此刻猛然想到,原来他们只是人。只是一场雨而已,现代的傲慢突然遇到大自然之伟力无边,人们空前地凝聚在一起,时间猛然褪去痕迹,在辽阔的荒原上人与人重新发现且寻找彼此,像穴居人茫然地走出洞口。她接到消息,老家的河水暴涨,冲垮了堤岸,她家门前的土坡塌掉了,门口的大槐树倒在地上,隔壁的土院子下方是邻居家的窑洞,那孔窑塌方了之后,连带着她家的院子也塌陷了下去。那早已无人居住的老房子,她童年的家,那个有着两个院子,种满杏树、桃树、枣树的家以及邻居种了梨树和石榴树的家,再也回不去了,她面对一种系统性的倒塌。她的童年了无痕迹,此后所有的神话和怀念,所有的神和魔幻都被珍藏和束缚于她的内在,野蛮的大象,狂放的山猫和瑰丽的花大姐,都只能在她内心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