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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一天很早回家了,见了春杏没有跟她说话,虽然父亲本来就不怎么说话,可是那天的不说话还是显得不一般。晚上她听到父亲跟母亲说自己下岗了。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没有想过会跟她有关。
后来她渐渐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粉色的花裙子了,没有很贵的粉色猪皮鞋了,也不能肆意地把番茄当饭后水果偷吃,咔嚓咬上一口,然后用勺子伸进去搅一搅汁水,再舀上一大勺白糖撒进去,把番茄馅儿跟白糖拌匀了去喝酸甜的汁水。她精心发掘的偷嘴吃的各种技巧渐渐失去了阵地。她还不懂得心疼父母,不知道大厦将倾时一个男人的坚忍和艰难、一个女人的暴躁与恐惧。
天上的云朵簇拥着彼此,童话趋向它的终结,那坚不可摧的罐子破裂了一道缝,神话蜂拥而出,生活的现实也泼洒向她,幸而无知还是拯救她于穷困,她只是单纯的穷,尚没有被困。
父亲话不多,她其实挺害怕他的,他总是不在家,在家的时候又总是在干活儿,好像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儿,厂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地里的活儿,村里的活儿,父亲仿佛机器一样轮转。吃饭的时候父亲看到她从外面摘了一大把梨花回来,脸一沉,问她为什么要把花摘下来,她想也没想就说,我喜欢花啊。父亲顿了顿,对她说:爱花的人不摘花。她有些不明白,但觉得好像深刻,父亲慢慢地解释这些花本来可以结成果子,可是被她摘了以后,它们就死了。她还是不大明白,但觉得很深刻。从那以后,当她再去摘花的时候,就有了偷花的感觉,她便不让父亲知道。
父亲不如小时候对她那么好了,她觉得。小时候父亲会把她举高高,把她放在怀里扔上去再接住,她被逗得乐不可支,在父亲的喜爱加持下,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且口无遮拦,她穿着喇叭边的连衣裙过泥塘,把皮鞋在水里踩得梆硬,把地里的花生苗薅出来喂兔子,邻居大妈们为了防她,不得不在花生地里扎起一圈儿带刺的篱笆,并互相守望着,防止她闯入自家的自留地。她后来长大了一点,被人发现记忆力特别好,便开始了无穷尽的每日背诗的功课。她小小年纪背上了功课的负担,便再也没有办法犹如野蝴蝶一样到处扑棱了,父亲早就发现她聪明伶俐,但他没有说过,他只是怀了一个期待,像冬天呵出一口薄雾,在时光中凝结起来,一代一代地渗透,到了她这儿,如同一滴露珠,颤巍巍地从叶尖滴落,跌入她的土壤。
那天晚上,临睡前她看到父亲,不知怎么她突然便问父亲下岗是什么意思,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她睡觉,可是,他怎么能知道,在醒觉和睡眠的过渡界面,她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一半儿陷入睡眠的泥淖,一半儿又睁大了眼睛扑棱。她的眼睫毛不甘心地扑腾着,她要多看一看这光,眼前是父亲在厂里做的电石气灯,那么洋气,同村里其他人家用的不一样,他们还在用煤油灯或者汽油灯。她家以前也是这样,她有时候去剪灯花,凑得近了,鼻子里一圈一圈的黑,可是她又喜欢闻煤油灯的味道,便总是去剪灯花,总是凑近了去闻,鼻子里总是黑黑的。父亲换了洋气的电石气灯,可是她不喜欢,电石气灯不断地发出臭味,让人无法凑近,并且它燃烧的时候总是发出嘶嘶的声响,怪吓人的。她不敢去点燃它,但是它很亮,而且不容易被风吹灭,妈妈喜欢在夜里举着它领她去后院窑洞里睡觉,一路上听着嘶嘶的燃烧的声音,那声音透着危险,于是她加快步子,回到自己床上去,没有任何安慰,她独自在床板上翻来覆去,这电石气灯倒像是一条蛇在监视她。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她有些忧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感到忧伤,她想到自己第一年上育红班的时候,她和春燕一起上学,在学校里摇头晃脑地唱儿歌,学校在一个小山坡的坡顶上,是个敞亮的大院子,这些四岁或者五岁的孩子第一次来到一个叫作学校的地方,在这里跟其他人玩跳皮筋,跳大绳,抓石子儿,跳房子,学校是另一个游乐场,比在家里好玩多了,除了老师。有一次,她和春燕背着象征性的小书包在那条通往坡顶的小山路上,遇到一个老汉牵着一头驴,小路极窄,驴一边走一边吃着草,它闭上嘴巴,舌头在口腔里欢乐地搅拌,六月的苜蓿草肥嫩多汁,如同庆典。而柳树在天际勾勒出温柔的线条,和云丝纠结在一起,小山路对面的女贞树则加深了硬朗的阴影,那么美好的季节,走过春燕身边的时候,那驴突然伸出后腿踢了一脚,踢在春燕的脸上,脸顿时肿了起来。老汉吓得赶忙哄她,柔声细语地哄,求她不要哭了,春燕继续哇哇大哭。她在一旁看了,突然很羡慕,于是也大哭起来,老汉忙问她,踢到了吗?她摇摇头,老汉却发怒了,没有踢到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闭嘴!她愣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哭,可是她惶恐了起来,仿佛自己做错了事却又很委屈。她感到老汉的窘迫,她大约知道老汉很怕春燕的爸妈来讹他钱,他对着春燕又安抚了一通,春燕只顾着大哭不止,老汉一边安抚一边吓唬,一边又怕事情闹大,她捂着腮帮子固执地被哄了很久很久,这让春杏又羡慕又失落。只有驴,在这胶着的复杂情境里快意地吃着草。
春杏还是跟春燕一起在课间跳绳,她也不再穿开裆裤了,因为春燕嘲笑她。她的小花裙穿不上了,她疑惑地发觉,自己长高了。秋天的时候,她也开始正式上了一年级。
不久之后,春杏病倒了,她发着高烧,浑身如坠迷雾,骨头缝里疼得要死,好像无数只蚂蚁钻进她的身体,在骨头缝里啃噬,那些蚂蚁不断地变换地方,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骨头像着了火一样,她感到自己快要死了。遗憾地回想自己短暂糊涂的一生,她惦记桃花快要谢了,可是她还没拿来把玩呢。她呼出的气息是滚烫的,滚烫的眼泪从脸上滚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痛还是冷,在朦朦胧胧之中,一些童真被蒸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些明确的事情,不同于桃花、梨花和柳絮的花期,也不同于萱草的草籽,那些明确的事情跟责任有关,也跟时间有关,那之后,世界的规则开始清晰,她那魔幻的没有限制的凌乱而灿烂的童年退烧了,把她一个人扔在清醒的旷野上。她马上要上二年级了,数学像一个耳光抽在她如梦方醒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