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3:58

宝清1998年大学毕业,读的戏剧影视文学,是学校发给“派遣证”的最后一届分配生,据说次年就改为“报到证”了。他被分配至东方红影剧院,听上去还专业对口。影剧院是自负盈亏单位,一帮演员排练的现代戏没市场,经济效益日渐滑坡,就索性将中心剧场承包给社会上游走的草台班子,什么样的演出都接,门票一般五块钱。影剧院三、四楼的配房,改造成舞蹈教室、棋牌教室、台球室和录像厅。演员全都化身普通职工,各尽其能,才能挣来工资。青年演员刘大美也帮助草台班子布置场地,搬道具,什么活儿都干,偶尔登台演个配角、唱支歌,甚至要客串一下主持人。宝清作为新来的大学生,被逼着学习给影剧院画海报,录像厅的广告牌也得日日更新,宝清每天用浓艳的广告色写下一串香港女星的名字,叶玉卿、李丽珍、舒淇、翁虹,注明“倾情巨献”“另有加演”之类。录像厅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分白场和夜场,音箱音量开得很大,男女叽哇乱叫的声音传到大街,把影剧院搞得乌烟瘴气。宝清初入社会,本想像贝多芬一样掐住命运的咽喉,现实却把他掐得翻白眼。混了几个月,他就想辞职去南方试试运气。

有一次,有个马戏团来演出,压轴节目是《美女与蟒蛇》。美女躺在床上,巨蟒在她身上缠绕、穿梭、爬行,美女只穿三点式。马戏团团长指导宝清画出巨幅海报,画面是美女与蟒蛇同眠,美女酥胸半露,蟒蛇缠在她的身上,冲她的红唇吐着芯子。不巧的是,马戏团的女演员突然病倒了,发高烧四十摄氏度。马戏团团长急得团团转,如同火烤猴屁股,别的节目可以替换,这个压轴节目却不行,许多观众都是冲着这个节目来的,说是看蟒蛇,但没有美女同眠,蟒蛇就没人看了。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马戏团团长看到了帮忙搬梯子的刘大美,顿时眼睛发亮,觉得她丰胸细腰的身材与节目要求非常吻合,立即游说刘大美出演《美女与蟒蛇》,报酬丰厚。本以为会有一定难度,没想到刘大美几乎没加思考就答应了,根本不需要跟她解释那条巨蟒没毒,也不咬人。“我不是为了钱。”刘大美冲着团长掏出的钞票鄙夷地说。刘大美的名气就这样传开了,成了影剧院响当当的名角。宝清暗暗喜欢上了刘大美,不是因为看了《美女与蟒蛇》相中她的身材,而是喜欢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还有她高鼻梁上几颗淡淡的雀斑,有种让人头晕目眩的美。因为刘大美的原因,他慢慢打消了去南方的念头。

宝清回到在影剧院的单身宿舍,两个钟头就读完了向申老师借阅的钱币书。看扉页签名,才知道申老师名叫申国裔。钱币书上主要是图片,对各省铸币情况只介绍个大概,比如申老师收藏的那些银币版别,书上大多没有涉及,读完有点意犹未尽。他在台灯下观赏那枚江南省造戊戌,正面的“光绪元宝”四个字庄重圆润,一笔一画闪耀着中国书法的传统魅力。背面的蟠龙磅礴大气,铸造时的千钧之力使每一片鳞片都清晰可数。边齿不像现在的硬币一丝不乱,规矩如齿轮,而是粗细交错,似弹奏琴曲,灵动自如,变幻有致。币的包浆如同被人压在箱底遗忘了一百年,自然氧化成一层浅黄色的淡雅薄锈。如果拿人来比,宝清觉得刘大美是秀色可餐,而这枚戊戌是“锈”色可餐。拿它和买左雪樵的赝品大清宣三比,气质和派头有云泥之别,给人的视觉感受也不一样。看向大清宣三,过不了几秒钟,就心里泛起浮躁,目光不自觉地游离;而观赏戊戌,则心安神定,看很久都丝毫没有疲倦之感。宝清捏着那枚戊戌入睡,天亮时发现,经过一夜辗转,银币竟然握在手心没有掉落。

周六上午,宝清去电报大楼,没见着申老师,向旁边人打听,说申老师来过,可能去工人文化宫了。和别的币商聊会儿天,宝清发现他们往往说着话,眼睛却不停地向马路两边左右逡巡,盯着过往路人的神态举止,遇到来卖家这儿看古玩杂件的,第一时间打招呼与其接头,生怕错失了生意。天长日久,他们的眼睛都像生出一种贼光。坐一会儿,宝清觉得无聊,就起身骑电动车去工人文化宫。在文化宫路中段,有一个圆形广场,中间围个溜冰场,音乐震天响,周边多家电子游戏厅,门口挂牌工人文化宫,仿佛工人就喜欢溜冰和打游戏。人行通道两旁,摆了许多小地摊,看相算命、象棋残局、皮鞋钉掌、维修手表等各种营生,还有几个在地上竖个白底红字牌子,上面写着“回收黄金首饰、银圆”。这些人虽然回收银圆,但和电报大楼的古玩贩子不同,这些人不收古玩杂件,只要黄金或银圆,大约在他们眼里,银圆是以银子的重量来论,和银圆的珍稀度并无多大关系。转了一圈,宝清看到了申老师,他正坐在一个回收黄金银圆的地摊前跟摊主聊天。摊主是个矮胖子,四十岁年纪,面前的板凳上放一个脸盆,盆里盛满水,水色浑浊,旁边还立着一把火枪,可以用于清洗黄金和检验真伪。申老师看见宝清,脸上笑眯眯的。宝清说:“申老师,我去电报大楼,他们说你在这里。”申老师说:“正要找你,下午若有空,跟我一块儿下乡。”

这时,路中间走过来个老妇人,看了看小摊,略带迟疑地问:“收老钱是吧?”摊主说:“是啊,收银圆,有东西吗?”老妇人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慢慢解开,露出一枚包浆古旧的银币。宝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第一次见到收货场面,想凑过去看看,见申老师坐马扎上一动不动,就忍住了。老妇人说:“看我这个银洋,多少钱管收。”摊主接过银币,只轻轻瞄了一眼,说:“锈太多,要洗洗。”几乎与此同时,不等老妇人同意,就将银币抛入面前的脏水盆里。老妇人问:“你干啥?我的银洋呢?”摊主说:“有锈,看不清楚,在我这洗银水里泡一分钟就干净了,清洗不要钱,洗好了我给您好好看看。”

摊主掏出烟来,递给宝清一支,笑着说:“有空来玩儿,我是你麻哥,叫我麻四也中。”说着又掏出打火机要给宝清点上。宝清觉得他笑得怪怪的,说:“谢谢,我不抽烟。”一分钟眨眼即逝,麻四从水盆里摸出那枚银币,原来的包浆果然全部退掉了,变成干净的白板币。麻四把银币用布擦了擦,托在掌心说:“大娘,这东西多,不值钱,可以给二十块,您看卖不卖?”老妇人有点生气,说:“太贱了,以前有人给过两百都没卖。”麻四嘿嘿一笑说:“大娘,真值不了那么多,二十若不卖,您再问问别人。”说完把银币还给老妇人。

宝清看出那是一枚清代光绪户部造币厂铸造的造币总厂银币,俗称“造总”,比大清宣三还少,就想加钱买下来。申老师像是看出宝清的想法,忽然站起来说:“宝清,我们走吧,还有事。”宝清想看看老妇人的银币,申老师扯了一下他的胳膊。走出几步,申老师低声说:“你是不是没看出门道?”宝清不明白申老师的意思,说:“是枚造总,很好的东西,我看不出真假。”申老师不作声,把马扎交给宝清,从兜里掏出一沓百元现钞,数了数,大约有四千块的样子,然后把钱揣好,长叹一口气说:“我刚把你师娘的金手镯卖了,筹点钱,下午跟我一块儿去买个好东西。”宝清一听,既兴奋又难过,对收东西他很有兴致,但没想到申老师会卖师娘的首饰,问:“什么东西?”申老师笑着说:“有个贩子,从南京朝天宫古玩城搞回来一枚直齿老江南,这个品种大都是鹰洋边齿的,直齿的非常稀少,我物色了十几年,都没遇见过,下午你陪我跑一趟。”宝清说:“好,我跟着您去开开眼。”

“这个麻四,从部队转业到我们纺织机械厂,按说老天对他不薄,当副厂长,可惜时运不济,风光没两年,厂子垮掉了,跑到工人文化宫来谋生计,刚开始跟人家学算命,一天蒙个十块八块,后来倒腾起了金银首饰……”申老师背着手,像讲故事一样边走边说。宝清看到一家大肠汤馆,停下来说:“申老师,快吃午饭了,我们吃份大肠汤吧!”申老师点头说:“行,不过我还得回家一趟。”大肠汤是豫南的特色小吃,将猪大肠切成丝,和大块的豆腐、猪血一起炖,盛在传统的粗瓷大碗里,撒上椒麻油、葱花,就米饭吃,非常解馋。宝清好这一口,不过刘大美不喜欢,嫌太油腻。宝清招呼店老板,要两份大肠汤。坐下来,申老师一边剥桌上的几颗蒜瓣,一边问:“刚才麻四耍的招数你没看破吧?”宝清说:“不是没收吗?我也觉得奇怪。”申老师微微一笑,说:“老太太的银币被他换掉了。”宝清愣了一下,说:“怎么可能啊,我亲眼看着他交给了老太太。”申老师摇摇头,说:“麻四鬼得很,水盆里原本放着几枚赝品银币,他诈称洗一下,把老太太的银币扔进去,捞出的是事先备好的赝品假币,老太太的银币其实还在水盆里面。”宝清心里一惊,说:“怎么可以这样?这不是比卖假币还恶劣吗?”申老师淡淡地说:“普通人,尤其是年纪大的人,绝不能把家传的银币让这些人过手,只要让他们摸几下,就会被偷偷调包,下乡‘铲地皮’的人也是如此,一旦价格谈不拢,往往使出偷梁换柱的手段……”宝清听得浑身发冷,想起麻四给自己递烟时怪笑的样子,可谓皮笑肉不笑,说:“狸猫换太子,江湖险恶啊!”店老板将两份大肠汤端上桌,宝清还气呼呼的。申老师拿起筷子说:“吃吧,不是江湖险恶,是人心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