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跨年之夜成了一年中最让人期待的事情,提到“千禧年”三个字刘大美都激动不已。连续几日大雪,12月31日傍晚时分,天色因为雪的映衬,快要黑透的时候,触底反弹般地又悄悄变白了。街上涌起人潮,人们都去往工人文化宫,据说那里有跨年演唱会,零点时分还会燃放烟花。人们踏雪撒欢儿,空中飘荡着尖叫和欢笑之声,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感染、被陶醉。宝清想去买两斤卤牛肉、一包花生米,在宿舍里喝一场,每遇大雪封门,他总向往《水浒传》中林冲雪夜出门打酒买肉的场景,或者围炉取暖,看看电影。“我们一辈子只能经历一次世纪跨年夜。”刘大美的语气天真而抒情,“我想去工人文化宫看演唱会。”宝清想了想,说:“工人文化宫对面有家‘大浪淘沙’洗浴中心,我们可以在二楼开个包间,搞搞按摩足疗啥的,趴在窗户上就可以笑看人山人海。”刘大美的眼睛亮了,觉得这主意不错。
两人分别在“大浪淘沙”一楼的男女浴室洗完澡,换上宽松的按摩服,在二楼临街的包间会合。刘大美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经常来按摩?”宝清笑着说:“我哪消费得起,在这楼下吃过热干面,老板搁的芝麻酱特别多。”工人文化宫广场上搭建了舞台,摇滚歌手丝毫不畏寒冷,穿着单薄而锃亮的皮衣高声嘶吼:“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声音响彻天际,吵得宝清和刘大美说话都得大声喊。窗外马路上挤满摩肩接踵的人流,从人们走进文化宫路的那一刻,几乎就是一步一步地挪着走,前后左右都是人,只能随着人流向前挪动着机械式的脚步。街上能亮的灯都亮了起来,演唱会舞台用灯光拼成巨大的“公元2000”字样,炫目地闪烁,让人感受到新世纪真的来了。刘大美贴在宝清耳边说:“等会儿零点有星际大战,即世界末日,地球有可能被毁灭,假若我们能活到明天,见到新世纪第一缕阳光,我们将被消除所有记忆……”宝清哈哈大笑:“哪里听说的?”刘大美情不自禁地随着广场的音乐舞蹈起来,说:“许多人都这样说,你不相信吗?”宝清被她脸上的雀斑所打动,从背后搂住了她,轻声说:“你信我就信。”刘大美幽幽地说:“我不知道……”
“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敲门?”宝清故作认真地说,“我看过世界上最短的一篇科幻小说,只有25个字: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刘大美拦腰抱住宝清,身体有点发颤。零点来临,广场上升起绚丽的烟花,主持人开始倒计时,大约是对“世界末日”到来的兴奋和恐惧,许多年轻人又蹦又跳,相抱相拥,齐声呼喊:“5、4、3、2……”在一片罕有的期待与慌乱之中,宝清碰到了刘大美的屁股,他像烟花一样爆发了,将她按在窗台上从后面抵住她。他们的脸冲着窗外的喧嚣,随着音乐的节奏运动。“我喘不过气……”刘大美的手在空气中乱抓。事实证明,星际大战是杞人忧天,新千年的钟声准时敲响了,广场上的人们都沉浸在新世纪的喜悦和幸福之中。两人瘫软在包间的沙发上,刘大美平滑又健硕的腿压住了宝清的脸。他可以听到她的呼吸渐渐趋于平静,把手伸进她的按摩衣,从脊背向前胸巡游,她的胸紧致而饱满。刘大美一动不动,像在想着心事。宝清问:“新千年开始了,你的记忆被消除了吗?我怎么还记得呢!”刘大美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低声骂道:“陈宝清,你他妈是个疯子……”
第二天早晨,广场上的人群全都散去了,回忆昨晚欢呼雀跃的场面,如同一场梦。两人从“大浪淘沙”出来,刘大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宝清看了看她,反倒有点羞愧。旁边有个小吃店,两人拐进去,宝清要了热干面、胡辣汤和豆浆。刚吃了几口,宝清透过玻璃门看到了麻四,他头戴着个皮帽,坐在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树旁边,双手交叉笼在袄袖子里。大约因为雪天的原因,他没带火枪、脸盆等工具,将那块“回收黄金首饰、银圆”的牌子挂在梧桐树的半腰处。宝清心里一动,从兜里摸出一枚大清宣三银币,递到刘大美面前,指了指路边的麻四说:“你拿着这个,帮我去卖给那个戴皮帽的矮胖子。”刘大美不解,问:“为什么要卖?你为啥不去?”宝清眨眨眼说:“我认识他,想试试他的眼力,你就说要一百块,看他咋说。”刘大美沉默了片刻,端着豆浆走了出去。宝清有点紧张,他不敢说出真相,那枚银币是自己花四十块钱买的赝品,那样估计刘大美就胆怯了。他看到刘大美大大咧咧地把银币交给麻四,说了句什么,麻四把银币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又抬头看了看刘大美,起身去旁边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刘大美大约想把银币拿回来,但麻四紧攥在手里,不还给刘大美,一直对着电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嘴里往外呼出一团团的白雾。宝清慢腾腾地吃着热干面,他搞不清刘大美为什么不回到小吃店,自己不便露面,干着急却没辙。
这时候,有个人骑着电动车急匆匆赶来了,大约怕摔倒,他骑行时双脚在雪地上拖着,做好随时撑地、刹车的准备。宝清认识来人,竟是薛彪子,可能来得匆忙,他手套都没戴,冻得不停地搓手。宝清心里豁然开朗,原来看似随意的收货摊点,其实背后有一张紧密相连的网。见到薛彪子,麻四才将攥在手里的银币松开,嘴里介绍了几句。薛彪子先是粗看几眼,又掏出放大镜瞅了瞅,不知说了句什么,刘大美气呼呼地转身回到小吃店,薛彪子也跟着走了过来。
宝清想躲避已来不及,尴尬万分。薛彪子看见他,脸色一怔,像是瞬间明白了一切,说:“原来是宝清啊,这是个高仿币,你怎么有这东西?”宝清难堪不已,吞吞吐吐地说:“市场上买的……我也……吃不准。”“这批‘药’的毒性很大,把麻四都整蒙了。”薛彪子将那枚大清宣三银币搁在桌面上,说:“这应该是左雪樵从南方搞回来的那一批真银假币,我已经被坑过,以后别再拿出来蒙事儿,每个点都是我的人。”宝清感到一种被人扒光衣服般的羞耻,无言以对,却又佩服不已。刘大美斜着眼睛看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