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申老师要去的地方叫武胜关,位于市区以南三十公里之外鸡公山脚下的一个集镇。得益于鸡公山的清澈山泉,镇上的水磨豆腐很出名。宝清骑电动车将申老师带到国道路口,两人搭上一辆开往鸡公山的过路中巴。申老师腰里揣着钱,宝清让他坐在里面靠窗的座位,自己坐在外侧。窗外是冬季的田野,路两边杨树的叶子早已落尽,树梢上筑有一些疑似已被废弃的鹊巢,天色灰蒙蒙的,像在酝酿一场雪。申老师双手抱在胸前,眉头微皱,有点心神不宁之状。宝清问:“‘老江南’的价格谈好了吗?要多少钱?”申老师眉梢一挑。宝清意识到申老师行事谨慎,不该在车上说钱的事情。过一会儿,申老师用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个“八”字,在宝清面前一晃,宝清点点头,明白是八千,这确实算得上一笔重金,相当于一部今年上市的摩托罗拉新款手机的价格,而宝清一个月的工资才八百块。中巴车前行中猛一颠簸,申老师忽然来了精神,问道:“那枚江南戊戌,你回去仔细看了没有?”宝清说:“每天都看,非常喜欢。”申老师又问:“那你发现戊戌的暗记没有?”宝清傻了,他读的几本书都没有关于银币暗记的记载,申老师也没提起过,自己从未往暗记的方面想,一时愣住。申老师说:“看币不能落入虚无,要注重发现,从关键细节中看出门道,币面上的图案好比一幅实景地图,有平地,有丘陵,还有高原和高峰,暗记一般藏在丘陵地带,确保银币在流通中受到相当程度磨损之后依然可辨真伪……”宝清听得心头豁然开朗,这道理并不复杂,想来确实如此。申老师又说:“‘光绪元宝’的‘宝’字有个‘缶’字,‘缶’字第一撇的末梢处,有个突然下陷的台阶,你回去用三十倍放大镜仔细看看,那就是戊戌的暗记。”宝清心里赞叹申老师心细如发,不用问,这是申老师独自发现的心得,而非书上的记载。
车到武胜关,宝清和申老师从中巴上下来,走过国道边的下坡,旁边有条溪流,沿着小溪往里走,左右两山夹峙之下形成一道峡谷,拐过一片枫杨树林,面前露出一汪水潭,水潭对面卧着一户院落。申老师说:“到了,就是这家。”宝清心里抑制不住有点兴奋,这绝对算得上好景致,半山腰上种着毛尖茶,溪沟里长满了灌木和一丛丛的葛藤,结着难以辨认的浆果,冬日的潭水倒映着山间的怪石、树木的虬枝,远处似有泄水之声隐隐传来,山谷显得苍茫而岑寂。
房子是三间青砖大瓦屋,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院子里有张用磨盘支起来的石桌,两旁的石凳却翻倒于地。不待敲门,主人笑着迎出来,说:“申老师,您还真来了,欢迎光临寒舍。”申老师说:“儿子今天没空陪我,这是宝清,刚开始玩币的年轻人。”主人连连点头,招呼申老师和宝清在堂屋中央的方桌前坐下,冲里屋喊道:“沁玉,泡茶。”宝清看着主人脸上的络腮胡,憋了足足两分钟,那个名字在脑海里几乎要爆炸的时候,终于想起来,竟是左雪樵。申老师大约不知道宝清认识左雪樵,一直未提及他的名字。与此同时,左雪樵也认出了宝清,却不点破,说:“刚开始玩儿,要多看看华光普的书,然后理论联系实际。”他的话里透出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意。
这时,一个少妇从里屋走出,二十出头年纪,粉妆玉琢,顾盼生辉,手持一把粉彩仕女图茶壶,冲申老师和宝清略微颔首,沏了三杯毛尖茶。宝清看到茶叶片在茶杯中曼妙飞舞,说:“你们住的地方真美啊!”少妇微微一笑,轻声说:“偶尔看一次是风景,看久了只有寂寞和荒凉。”说完放下茶壶,款款返入里屋,留下一缕摄人心魄的清香之气。宝清记得刚才左雪樵喊的是沁玉,真像一块美玉啊,一时竟有些走神。
左雪樵说:“两位请喝茶,内人炒的。”申老师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说:“茶好,水也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左雪樵说:“门口这条溪水往东流,经淮河汇入大海,我们也准备像溪水一样,走出这山沟沟,去外面找找出路。”申老师摇摇头说:“非也,你叫雪樵,樵者不离山。”左雪樵哈哈一笑,说:“申老师在讲玄学。”
茶续二遍水,申老师说:“看看东西吧。”左雪樵说:“行,早给您备好了。”说着从供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哗啦一声,将铁盒里的钱币倒在桌子上,大约十几枚,宝清看了看,有老云南光绪、新疆饷银一两、北洋25年、大清宣三带点、二十二年船洋等几枚银币,还有天启十一两、咸丰宝源当五十、宝河当百等大铜钱,均有戳记、磕边、划伤、裂纹等毛病,一堆烂钱。申老师面无表情,轻轻瞄几眼,没伸手去碰桌上的钱币,说:“咱冲老江南来的,不看这些,直奔主题吧。”左雪樵嘿嘿一笑,说:“先看看这些,把这些币谈妥了,老江南自然好说。”申老师眼目低垂,没看左雪樵,反问道:“这些要是谈不妥呢?”左雪樵讪笑道:“这些要是谈不妥,老江南也没法谈。”
宝清心里感觉不妙,没想到左雪樵会使出这一手。申老师估计是按八千块钱准备的,桌上的这堆烂钱,算下来估计值两三千,如果申老师收了它们,余钱也不够买老江南了。申老师将茶杯往桌上一蹾,说:“你在电话里跟我说,有枚直齿老江南,八千块出,让我来看货,不然我也不会跟宝清费这一趟劲!”左雪樵连连点头说:“没错,我说话吐口唾沫是颗钉,说过老江南八千块让给您,绝对不会变卦。只是面前这堆钱,是我在南京跟老江南一起买的,一块儿来一块儿走,这也是常理儿。况且刚才说了,我也准备出去开店,急需筹钱……”申老师摆摆手,不想再纠缠的样子,叹口气问:“不说买的事,看看老江南可以吧?”左雪樵怔了一下,咬牙似的说:“行,您开口了,不让您白跑这一趟。”说着,冲里屋喊道:“沁玉,把宝贝拿出来。”
里屋门帘一挑,少妇从里屋走出来,双手端着一只托盘,上盖一方绢帕,款步轻移,仪态如仙女下凡,神秘而美丽。她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揭开绢帕,现出一个红木抽匣,盖上镶嵌着螺钿花卉,抽匣的侧面有个隐藏的机关,她轻轻一推,机关滑动,抽开匣盖,小心取出一枚银币,冲申老师一笑,将银币放在绢帕上,说:“请老师过眼。”少妇转身去煮茶,又留下一阵清香,这次宝清闻得真,像蜡梅。左雪樵说:“币老洗过,我正在抽匣里养包浆。”宝清心里想笑,嘿,左雪樵整得活脱脱像一出戏,真是神了。
申老师从兜里掏出放大镜,手指轻捏老江南的边齿,右眼紧贴着放大镜察看。申老师出乎寻常的沉稳,足足看了字面三分钟,才翻过去看龙面,又看了三分钟,然后是边齿,似乎每一道齿缝都没放过。宝清佩服极了,自己看币,总是看一眼字面,立刻就要看龙面,翻来覆去地看,貌似看很多遍,其实却很潦草;申老师看币则如同凝神静气地游览名山大川,走过平原,攀登高山,穿越峡谷,进入一种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的忘我之境。
良久,申老师长吁一口气,将银币轻轻放在绢帕上,说:“小左,你电话里说八千,我就带着八千块来的,这枚老江南,我也算相中了,你看着办吧!”左雪樵摇摇头,盘弄着桌上的那堆杂七杂八的钱币,说:“八千是我说的,这个肯定不变,但买菜不能只掐菜头,老江南就是菜头,你把它掐走了,剩下的这些烂秧子我更卖不掉了。”申老师点点头说:“行,行,见识了,你若提前说有烂秧子,我也就不来了。”他把放大镜递给了宝清,说:“你也看看,过眼即拥有吧!”
不知不觉间,天空飘起了零星雪花,落地即隐遁不见。币已看罢,多说无益,申老师和宝清起身告辞。左雪樵坐着没送,生意没谈成,他好像也不痛快。沁玉送至屋檐下,面含微笑,冲他们挥了挥手。宝清忍不住回头瞧一眼,她像一枝荷花,盛开于枯塘的淤泥之中,美得令人过目难忘。沿着小溪旁的山路,两人怏怏往回走。申老师指了指水潭后面的茶山深处,说:“前面不远,山后有个野瀑布,下面有水潭,叫仙女潭。”宝清说:“这个沁玉,和左雪樵也太不般配了。”申老师说:“雪下大点吧,人作有祸,天作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