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申老师是纺织机械厂的职工,据说该厂曾经辉煌一时,生产的纺纱锭子占据全国市场的半壁江山。宝清不知纺纱锭子为何物,因为厂子已经于20世纪90年代倒闭。申老师当工人没几年,提前办理了病退,投身收藏三十余年了。宝清说:“申老师,我想认识一位只玩真币的老师,他们说您就是。”申老师坐在电报大楼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摆摊贩子收到老货,或者藏友们搞到看不懂的东西,都会拿来请申老师过眼,才能吃下定心丸。申老师淡淡地说:“他们说是就是吧。”宝清又说:“他们既然玩币,为什么要玩假币呢?只玩真币多好啊,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纯粹的玩家,为什么要沾赝品呢?”申老师微微一笑,他手里的玉件换成了执荷童子,说:“其实都想玩真币,一是虽然看似在玩,却不深入研究,以致眼力不济;二是现实原因逼迫,他们也没办法,所以自古收藏圈就是鱼龙混杂。”宝清不解,说:“玩真币是自己的意愿,自己的选择,我一辈子就只想玩真币,所谓入境不染尘,谁能逼我呢?”申老师叹口气,说:“比如有个开古玩店的币商叫老边,他是个能人,和一些上层人物交往甚密,他开始也想做正经生意,可是和上层人物一块儿混,吃喝玩乐靡费巨大,卖真币的利润托不住,久而久之,他就盘弄一些赝品,偶有真币也是有暗伤或修补的东西,蒙一个算一个,反正那些人也不太懂,又有冤枉钱,你说这算不算被逼的?”宝清听了,心里五味杂陈,觉得好气又好笑,想了想说:“这并不能构成沾手假币的理由,就好像女人不能因为生计所困就去按摩房卖身。”申老师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宝清,像是对他的话有所触动。过了一会儿,申老师说:“玩真币只是起码的要求,就像吃粗粮可以填饱肚子,但不能说一辈子只吃粗粮吧,还得奔着精米白面去,所以玩钱币不能说只玩真币,而是想着玩美品钱币,玩难得之币,即所谓不要老多普,而要少精稀。”宝清连连点头称是,他能意会申老师的话,“老多普”就是老货、多泛、普通,“少精稀”就是少见、精品、稀有。
说老边,老边就来了。他梳个大背头,发丝锃亮,像个暴发户老板,手里拎着一只清代粉彩大罐,画片是四个端坐于琴凳上的仕女,芭蕉叶之间绘着十五个玩耍的童子。老边小心翼翼将大罐放在地上,说:“申老师,这只罐子请您过眼,我看是开门货,四妃十六子题材,可怎么也想不通,只绘了四妃和十五名童子,没见过这种绘法啊!”众人凑过去看,罐子彩头自然,包浆古朴,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晚清老瓷器的真品神韵。娶四房老婆,每房老婆再生四个儿子,大约是古人多子多福的朴素理想,其实也是一种人生意淫。老边用手指敲敲罐子说:“就因为少了一个童子,被人说成不伦不类的赝品,你说冤不冤枉?”申老师捧起罐子,倒过来看看底足,又迎着阳光看看皮釉,最后数了数画片上的童子,连数两遍,的确是十五个。申老师轻声说:“东西不错,标准器。”此言一出,宛若一锤定音,众人对真伪不再存有疑问。“既然画四妃十六子,画师就肯定不会犯下少画一个童子的失误。”略一思忖,申老师又说,“这罐子口沿无釉,说明上面原来有个盖,第十六个童子,就趴在盖上,老边,你的盖子呢?”老边连连拍大腿,说:“对,对,太有道理啦,收来就没有盖,盖子丢啦!”众人立刻顿悟,心悦诚服。申老师的说辞不敢说百分之百正确,却也让人一时无法反驳,他给罐子的画片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解释。宝清只听说申老师深谙钱币之道,没想到对瓷器竟也能有如此见解,这种多门类收藏知识熔于一炉的功夫令他神往着迷。有人说:“老边,这是上层人物喜欢的菜!”老边嘿嘿一笑。
电报大楼地摊散场的时候,薛彪子骑电动车匆匆路过,大约刚“铲地皮”回来,给申老师看一枚雍正通宝铜钱,宝泉局,要价十块。申老师看了看,没有还价,痛快地从兜里抽出钱给他。薛彪子笑嘻嘻地说:“还是申老师眼力好,我刚才在前面碰到老边,他说这个币烫手,啥眼力啊!”申老师笑而不语。待薛彪子骑车离开,申老师指着铜钱背面的满文对宝清说:“这枚雍正是宝云局,云南钱,他把满文钱局认错了,值十五块。”虽然只差五块钱,申老师似乎心情大好。宝清不解地问:“他说的烫手是啥意思啊?”申老师摇摇头说:“调侃之语,意思是才出炉的赝品,还带着炉温,所以烫手。”宝清恍然大悟,说:“他们这些行话也真有意思。”申老师又说:“行话有时就是装神弄鬼,比如他们若说一个东西真漂亮,意思也是赝品,做工漂亮嘛,这种讥讽之语,外行人往往听不出来。”宝清连连点头。
申老师提着马扎回家,宝清陪着他边走边聊。申老师说:“清代共有二十四个铸钱局,名字用满文镌刻在铜钱的背面,表明钱币的铸造地,当年货币流通时,满人识得,汉人却识不得,但今天我们既然玩钱币,这二十四个满文单字一定要学会、记准,甚至要像赌徒摸麻将牌一样,手指一搓就知道是哪个钱局。”宝清内心暗暗称奇,说:“这么复杂。”申老师又说:“不仅如此,比如新疆银币,部分品种有回文纪年,还得认识一些简单的回文,不然哪年铸造的都不会分辨。”宝清觉得脑袋瓜子嗡嗡响,感觉消化不过来,说:“申老师,我小时候在农村,老辈人都特别喜爱银币,他们称之为银洋,说起来就津津乐道,我想把银币的入门知识学会、学透。”申老师微微一笑。路过中山路口时,申老师忽然说:“到家里坐会儿吧,让你看看银洋。”宝清心里一喜,读完了《中国银币目录》,他迫切想见识一下银币实物。
申老师大约住的是纺织机械厂家属院,楼道没装玻璃窗,用水泥方格栅栏拼成的透气窗,典型的20世纪80年代的建筑风格。申老师推开门,女主人正在做饭,看上去比申老师年轻些,很端庄贤淑的样子。申老师说:“这是宝清,很不错的年轻人。”宝清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喊道:“师娘好!”女主人非常高兴,热情招呼宝清坐下,给他泡茶。没有说过要拜师,宝清觉得慌乱中喊一声师娘,好像是间接向申老师拜师了,申老师没说什么,像是默认了,这让他感到愉悦。和寻常玩收藏的人家里满地瓶瓶罐罐走路绊腿不同,申老师家里几乎看不出玩收藏的痕迹,客厅没有博古架,没有古董陈设,桌案上没有任何古玩摆件,只有两个大书架,摆满了收藏类的书籍,书架两侧挂一副楹联:方圆乾坤里,疑义相与析。师娘沏好一杯信阳毛尖茶,放茶几上,笑着问道:“小伙姓什么?看我记性不好,都忘了。”宝清说:“我姓陈,陈宝清。”师娘点点头说:“嗯,小陈,喝茶,以后经常来玩哈。”宝清说:“好的,谢谢师娘!”抿了一口茶,侧脸看了看书架,瓷器、玉器、古炉、铜镜、造像、砚台各个方面的书都有,钱币书籍最多,还有一些收藏家的人生传记。
片刻工夫,申老师从卧室取出两本银币收藏册,笑吟吟地像端吃食一样端给宝清,说:“玩收藏最忌东一耙子,西一扫帚,不成体系。我建议你玩玩江南币和北洋币,这是我的部分藏品,你看看。”宝清翻开钱币册,瞬间惊呆了,江南币收藏册里有江南省造戊戌、己亥、庚子、辛丑、壬寅、癸卯、甲辰、乙巳八个年号,北洋币收藏册里有北洋造光绪二十三年、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九年、三十四年六个年号,每个年号的银币均有多种版别。江南龙秀丽多姿,北洋龙标志端庄,江南老龙、新版龙、珍珠龙、凹眼龙、眼镜龙,灯光映照下龙的全身反射出层层荧光,世界仿佛静止了,宝清像是进入一种类似沉浸于梦境的美妙时刻。申老师逐一介绍各个不同年份龙图的区别,还有同年份的版别差异,宝清越听越着迷、陶醉,欲罢不能。
申老师自言自语似的说:“在小地方玩钱币,只能觅得这些寻常之物,真正的钱币珍品,很难见到,比如江南龙系列我差个无纪年的老江南,北洋龙系列我差个光绪二十二年,你还年轻,只要认真学,未来大有可为……”宝清痴迷其间,有点舍不得合上钱币册,傻傻地问:“我怎样才能学会辨别钱币的真伪?”申老师说:“睹物观色,睹物,是看钱币的铸造细节,真币的细节特征是一致的;观色,是看钱币的包浆韵味,真币的自然神韵是不可模仿的。”宝清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了,宝清感觉再不离开有点失礼,想了想说:“申老师,我能借阅一些您的钱币书吗?”申老师哈哈一笑,说:“这就对了,先看书,要懂得不同钱币之间的比价关系,再看钱币标准器,拿标准器养眼,慢慢就能融会贯通。”申老师从书架上取出两本书递给宝清,一本是施嘉干编著的《中国近代铸币汇考》,一本是林国明编著的《中国近代机制金银币目录》。宝清接在手里,说:“您说要看钱币标准器,我现在还没有,您能让个给我吗?”申老师沉默片刻,从江南钱币册里取一枚戊戌,找个方形水晶钱币盒装起来,递给宝清说:“你现在还缺乏判断力,先拿去玩几天,喜欢了再说,不喜欢就还给我。”宝清忙不迭地说:“肯定要,多少钱?”申老师想了想说:“五百吧,给别人得六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