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客栈小二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萧珩染尘的衣袍和姜璃蒙眼的绸带上溜了一圈。
“住店。一间上房。”萧珩声音沉稳，不容置疑。
他感到身侧的姜璃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未出言反对，小二愣了一下，旋即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好嘞！天字三号房，清净雅致，保证无人打扰！”
房间陈设简单却干净，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萧珩扶姜璃在窗边榻上坐下，低声道：“殿下，事急从权，臣需确保您的安全，夜间亦方便照应。”
姜璃面朝窗户的方向，尽管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阳光的暖意。
“无妨。”她语气平淡，“非常之时，不必拘泥虚礼，打探消息要紧。”
萧珩将沿途打听来的零星消息汇总：风无痕行踪不定，济世堂近日皆由其弟子坐诊；听雨别院守卫森严，难以靠近。
唯一有些特别的，是船上那漕帮伙计醉酒后嘟囔的一句：“…风家那小神医…以前常往城外跑…好像是为了个女人…那女人听说…脸丑得吓人…后来就不怎么去了…”
虽然线索模糊，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姜璃听完，陷入沉思，许久才缓缓开口：“这风无痕既与一女子有牵扯，或许从这女子身上能打开局面。”
萧珩点头，“殿下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这女子如今身在何处。”
“明天一早我便出发去城外，说不定有所收获。”
“好。”
房间陷入寂静。
窗外，夜色渐浓，月光洒在屋内，给一切都铺上了一层银纱，姜璃静静坐着，发丝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萧珩看着她，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的情愫。他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殿下，您早些歇息，有我守着，不必担忧。”
姜璃微微一笑，“有你在，我自是放心。”随后，她躺到榻上，萧珩则坐在一旁的桌，目光坚定地守着她，一夜无眠，守护着这份使命与心中那悄然生长的情感。
第二天，早晨
根据零星信息，两人寻至汉阳城西郊。
一片荒芜的荷塘尽头，立着一座白墙黛瓦的别院，门楣上书“惊鸿苑”，字迹清隽却透着一股孤寂。
院墙内几枝枯荷倔强地探出头，更添萧索。
萧珩叩响门环。
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脸隐在阴影里，声音沙哑：“找谁？”
“叨扰了，请问……”萧珩话未说完，门缝稍开大些，露出开门女子的全貌。
饶是萧珩心志坚韧，瞳孔也是微微一缩，姜璃虽不能视，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扶着自己手臂的指尖瞬间收紧。
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段窈窕，衣着素净，可她的脸……右半边脸肌肤光洁，眉眼甚至称得上清秀，可左半边脸却布满了紫红色的、扭曲增生的大片疤痕，如同被烈火灼烧后又粗暴地愈合，狰狞可怖，几乎毁去了原本的容貌。
那女子对他们的反应似乎早已习惯，眼神麻木，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说着便要关门。
“我们找风无痕。”萧珩迅速开口，目光紧锁住她，“或者说，找曾经与风无痕深交过的姑娘。”
女子的动作猛地顿住，那只完好的右眼里，骤然掀起剧烈波澜，有痛楚，有怀念，更有深深的讥诮。
“风无痕？”
她冷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你们找错地方了。”
“我们并非他的仇家，”姜璃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平稳，“只是我身中奇毒，双目失明，听闻风公子医术通神，特来求医，若姑娘知晓其行踪，还请念在救人一命的份上，指点一二。”她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极低。
女子审视着姜璃蒙眼的绸带，又看看萧珩焦急却努力克制的神情，那冰封般的冷漠似乎松动了一丝。
她沉默良久，终于彻底打开了门：“进来吧。”
庭院里荒草蔓生，唯有角落一株老梅树虬枝盘结，树下石桌石凳却擦拭得干净。
女子自称“阿阮”，沏来两杯粗茶，茶味苦涩。
“你们想知道什么？”阿阮坐在他们对面，半边疤脸在阳光下更显刺目，她却浑不在意。
“风无痕…他为何不再来此？”萧珩单刀直入。
阿阮那只完好的眼睛望向远处的枯荷塘，目光悠远而痛苦：“为何？因为我这副鬼样子，就是拜他所赐。”
萧珩和姜璃俱是一怔。
“不必惊讶。”阿阮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三年前，我并非如此，那时我是他最早的病人之一，也是…他痴迷医术的试验对象，我们相爱了。”她指尖轻轻抚过凹凸不平的左脸，“这是一种罕见的火毒，他穷尽所学为我压制，甚至不惜以身试药。他说，我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也是最失败的。”
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恨，又似是别的什么：“他几乎成功了，真的。火毒被压制，我活了下来。可最后关头，药性相冲，反噬自身，便成了这般模样，他愧疚欲死，发疯般想找出解法，甚至想剜下自己的皮肉为我移植……”
“然后呢？”姜璃轻声问。
“然后？”阿阮嗤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然后风家来了人。他那位好父亲，风大老爷。他说风家不能有一个容貌尽毁、声名扫地的未来主母，更不能有一个为了个女人疯魔的继承人，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永远离开汉阳，永远别再见无痕。”
“他…风无痕就同意了？”萧珩皱眉。
“他不同意又能如何？”阿阮眼中尽是苍凉，“那时他羽翼未丰，一切皆仰仗家族，风老爷以我的性命相胁，他若再敢见我，便让我意外消失。无痕他…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最后一次来，留下了足够我一生衣食无忧的银钱，和一堆据说能缓解疤痕疼痛的药膏，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枯荷的沙沙声。
“所以，你们问我他的行踪？”阿阮看向他们，右眼里是看透世情的麻木，“我不知道，或许在哪个深山老林里寻找能让我恢复容貌的灵药，或许早已忘了我这个失败的“作品”，在风家大宅里做他的富贵神医，你们找错人了。”
故事讲完，她站起身，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离开惊鸿苑，气氛有些沉重。
“失败的…作品么？”姜璃忽然低声重复了一句，蒙眼的白绫在风中微动。
萧珩心中一凛，立刻道：“殿下与他不同！臣定会……”
“本宫知道。”姜璃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只是觉得，这位风神医，似乎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了。救人，或许也是为了救赎自己。”
“风无痕和阿阮姑娘有过一段情，想来，风无痕心里或许还是有她的位置的，当初被家族所牵制，留下了遗憾，我觉得，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要找个机会让他们两个见上一面，为当初的遗憾和现在的执念画上一个句号。”
她微微侧首，“感知”着汉阳城的方向：“阿阮姑娘的故事里，有一点很关键——风无痕，极其擅长对付火毒一类酷烈之症。这对你的伤，或许有利。”
萧珩一怔，他的旧伤确实带有火毒属性，时常发作，没想到她一直记着。
“走吧。”姜璃道，“既然风家大宅难入，济世堂……或许该再去一次。一位心有执念的神医，总该在他的医馆里，留下最深的痕迹。”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身后的惊鸿苑如同一个被遗忘的伤疤，沉寂在午后的阳光里。
而那株老梅树的枝头，似乎已有零星花苞，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悄然孕育着苦涩的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