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走后,柳家村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大榕树下依旧有差役看守,但村民们已不再像最初那般惊奇围观,只是偶尔路过时,会敬畏又不安地瞥上几眼。田里的活计要紧,补救被暴雨毁掉的秧苗,伺候开始结荚的豆子,喂养贪吃的夏蚕,哪一样都耽误不起。
然而,一层看不见的薄雾,却悄然笼罩了村庄。那雾不是水汽,是揣测,是低语,是随着州府勘测结果悬而未决而生出的莫名不安。
最先显出异样的是村东头的陈寡妇。她家离大榕树不远,只隔着一片菜地。这天清晨,她家的鸡窝遭了殃,三只下蛋的母鸡被咬死了,脖颈断裂,血被吸干大半,尸体干瘪,伤口却不大,不像是黄鼠狼或野狗所为。陈寡妇吓得魂飞魄散,在院子里又哭又骂,引来众人围观。
“这咬口……邪性啊!”有经验的老人看了直皱眉。
“莫不是……冲撞了什么?”有人窃窃私语,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榕树方向。
“胡说什么!”王里正闻讯赶来,呵斥道,“定是山上的野狸子窜下来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可“野狸子”的说法并不能服众。野狸子咬鸡,多是拖走或吃内脏,这般吸血留尸的,少见。流言像野草,在田埂边、井台旁悄悄蔓延。
紧接着,铁牛娘的精神头越发不济了。自从蚕死田毁,她就有些恍惚。这天夜里,她突然从梦中惊醒,说是听见窗外有细细碎碎的哭声,像小孩,又像女人,断断续续,绕着屋子转。铁牛爹起身查看,外面月明星稀,什么也没有。可铁牛娘坚持说听到了,吓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就发起低烧,嘴里说着胡话:“别找我……不是我……地底下有眼睛……”
铁牛爹请了村里的土郎中来看,说是“惊了魂”,开了安神的草药。可铁牛娘喝下去,不见好转,反而眼神更加空洞,时不时盯着某个角落,露出惊恐的表情。
这两件事本可算是巧合,但在“古迹”现世、官府勘查的背景下,却被赋予了不同的意味。一种隐秘的恐惧,开始在部分村民心中滋生。
月奴也听到了风声。她去给铁牛家送陈丝时,看到铁牛娘蜷缩在炕角,眼神涣散,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太信鬼神之说,但铁牛娘的状态和那蹊跷的死鸡,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天下午,月奴在溪边浣衣,货郎老赵推着车路过,停下来歇脚喝水。他像是随口闲聊:“月奴姑娘,听说了吗?陈寡妇家的鸡,还有铁牛他娘……啧啧,这村子近来真是不太平。”
月奴拧着衣服,没接话。
老赵自顾自说下去:“要我说啊,这地底下埋了成百上千年的东西,忽然被挖出来,见了天日,谁知道带了什么‘气’出来?老话讲,有些东西,不动它,相安无事;一动,就得有人‘承’着。”他压低声音,“我走南闯北,听过不少这种事儿。有些古墓啊、祭坑啊,动了土,附近总得出点怪事。”
月奴抬起头:“赵叔的意思是?”
“没啥,没啥,就是瞎聊。”老赵嘿嘿一笑,灌了口水,“不过姑娘,你住得离那片也不远,自己当心些。尤其是夜里,门窗关好。”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对了,前些日子我在镇上,好像看见之前来村里转悠的那几个‘画师’了,跟一个面生的大掌柜模样的人在茶楼里说话,神神秘秘的。”
月奴心中一凛。画师?大掌柜?是钱管家吗?他们还在活动?
老赵说完,也不多留,摇起拨浪鼓,推着车吱呀吱呀地走了,留下月奴对着潺潺溪水出神。
夜里,月奴检查了前后门窗,又将柴刀放在顺手的地方。她躺在炕上,听着屋外田野的风声和虫鸣,脑子里翻腾着老赵的话、铁牛娘的病、陈寡妇的死鸡,还有那些在桑林边搜寻的陌生人。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和人心作祟吗?还是……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惊扰了?
她想起自己藏在墙缝里的那些陶片。触摸它们时,那冰凉粗粝的触感,还有那些古朴神秘的纹路,是否真的承载着不为人知的力量或……诅咒?
不,不能自己吓自己。她强迫自己冷静。李谕那边的人还在活动,这些怪事,会不会是他们为了制造恐慌、逼她就范而搞的鬼?比如那死鸡,完全可以人为弄成那样。铁牛娘受了惊吓,心神不宁,也更容易被暗示和影响。
但无论如何,这种蔓延的恐惧对她是不利的。它会让村民更加不安,甚至可能将怨气转移到她这个“始作俑者”身上。王里正婆娘之前的话,已经在暗示这一点了。
第二天,月奴决定去后山桑林再看看。她有种直觉,那些陌生人搜寻的地方,可能还有更多线索。这次她没带阿禾,独自一人,更加小心。
桑林在雨后更加茂密,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走到上次发现鸟兽纹陶片的缓坡附近,仔细观察。除了之前被翻动的痕迹,似乎没什么不同。她不死心,用带来的小铲子,在更边缘、草木更深处轻轻挖掘。
挖了约莫半尺深,铲尖触到一个硬物。她小心拨开泥土,心头猛地一跳——不是陶片,而是一块巴掌大小、扁平的青灰色石头,表面异常光滑,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石头上用极为纤细、近乎完美的线条,阴刻着一副图案:一个抽象的、仿佛由水和漩涡组成的符号,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圆点。
这图案,与陶片上的鸟兽纹截然不同,更加简洁,也更加……诡异。月奴从未见过这样的纹样。她拿起石块,触手冰凉,那股凉意似乎能钻进骨头缝里。她下意识地想丢掉,又强忍住,用布包好。
正准备离开,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丛茂盛的蕨类植物下,泥土的颜色似乎有些异样。她拨开蕨叶,只见那片泥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红色,像是浸染了什么东西,与周围的黄褐色土壤界限分明。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隐隐有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锈气,不是血腥,更像……铁锈混合着潮湿泥土和某种腐朽植物的味道。
月奴的心跳得厉害。她不敢久留,将那片暗红色泥土也小心取了一些包好,迅速离开了桑林。
回到家,她将石块和那包泥土藏好,心里乱成一团麻。石块上的图案是什么意思?那片暗红色的泥土又是什么?是祭祀的残留?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发现,非但没有解开疑惑,反而让笼罩在柳家村上空的迷雾更浓了。它们指向的,似乎不仅仅是普通的先民生活遗迹。
傍晚,阿禾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姐,我听说……祠堂后面那口老井,水位突然降了一大截,井水变得有点浑,还……还泛着一股说不出的味儿。几个老人去看,都说没见过这种情况。”
井水异常?月奴想起那块刻着水涡符号的石块,还有那片暗红色的泥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夜幕降临,村庄早早陷入了异样的寂静。狗叫声都少了,只有风声穿过田野和屋舍,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呜咽。
月奴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室黑暗。她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仿佛能感觉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恐慌,正在一点点侵蚀着这个古老的村庄。
而地下的秘密,似乎才刚刚露出一角。它带来的,不仅仅是土地的争端,还有一种更古老、更朦胧、也更令人不安的未知。
悬疑的薄雾,已悄然弥漫。谁在背后推动?地下究竟埋藏着什么?而月奴手中这些新的发现,又会将她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