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马诅咒
白马缠身 堂哥被选为马奴的那年,我八岁,是个对山坳里一切规矩都还半懂不懂的年纪。可那场祭祀,那晚堂哥青河扭曲的形态和冰冷如诅咒的话语,像用烧红的铁钎,在我稚嫩的灵魂上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我们村叫白马甸,窝在重重叠叠、仿佛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村子老得像是从山石里自己长出来的,木屋黑瓦,挤挤挨挨,终年弥漫着一股潮腐的泥土气和香火味混合的怪味儿,吸进肺里,总带着沉甸甸的凉意。村子得名于后山那座形似卧马的山梁——马头、马鞍、马尾,据说在月明之夜看得格外分明,马儿仿佛随时会扬蹄奔腾。但更深入人心的,是那个流传了不知多少代,浸透着香火与恐惧的祭祀——拜白马童子。
村里大人孩子都晓得,白马童子不是真马,是个“仙儿”,或者说,是个必须敬畏的“东西”。它管着山里一年的收成、人家的平安,保佑风调雨顺,也拿捏着牲口和孩子的魂儿。但它脾气乖戾,得小心哄着,稍有不顺,便降下灾殃。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每三年,必须给它献上一个孩子当“马奴”。
“马奴”不是真去为奴为婢。被选中的孩子,在祭祀当晚,会经历一场骇人的“蜕变”。他会突然通晓早已失传、调子古奥得让人心慌的山歌,能清晰说出村里早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秘辛细节,仿佛有什么古老而冰冷的东西,暂时挤走了孩子的魂儿,借着这幼小的身子开口说话,审视着每一个在场的、心怀鬼胎或满心恐惧的人。祭祀过后,孩子会大病一场,高烧昏睡几天,醒来便浑浑噩噩,记不清那晚发生的具体事,只在往后三年里,身子骨比寻常孩子弱些,容易惊悸,眼神偶尔会飘忽一下。等三年期满,再选下一个。那东西,就借着这铁打的规矩,一代一代,在我们这小小的、封闭的山村里,续着它诡异而冰冷的香火。
我记得那是个深秋,天阴沉得厉害,像口倒扣的、浸透了墨汁的巨大毛毡,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整个白马甸,压得人胸口气闷,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后山那片卧马似的轮廓,在铅灰色云层的映衬下,不再是平日的温顺模样,反而显出一种蓄势待扑的狰狞。村中祠堂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人说话,连平日最闹腾的狗崽子都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夹紧了尾巴,躲在人腿后面,喉咙里发出压抑不安的呜咽,身体微微发抖。
堂哥青河,就站在祠堂门口那级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的高高石阶上。他那年十一岁,瘦得像根秋天里没能饱满起来、被风雨抽打得有些歪斜的秫秸。他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家凑来的、宽宽大大的黑布衣服,更显得人空荡荡的,仿佛一阵山风就能把他卷走。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一双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尘土,直勾勾地望着前面虚空的一点,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
老村长,也是主持祭祀的“礼官”,脸上皱纹堆叠得像千年老树的树皮,穿着一件褪了色、几乎看不出原本是绛紫色的破旧袍子,开始用那种拖长了调子、含混不清、仿佛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古老方言念诵祭文。声音嘶哑,干涩,像钝刀子在粗糙的树皮上来回刮擦,每一个古怪的音节都敲打在人的心上,激起一阵寒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