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得沉默寡言,但异常坚韧。只有偶尔,在给翁兰读她以前最爱看的小说,读到某个搞笑段落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无人应答时,他脸上会闪过一种迅疾而深刻的痛楚,然后继续用平稳的声调读下去。
我尽量每周都去好几次。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我会带去新鲜的花,换掉花瓶里旧的水。我会坐在床边,跟翁兰说话,叽叽喳喳地讲我们闺蜜间的私房话,吐槽工作,吐槽男人,吐槽最近哪家甜品店又出了新品。
“兰兰,你快醒醒吧,徐嵩江那家伙现在厨艺毫无长进,煮个泡面都能糊锅,你再不醒,他迟早得饿死自己。”
“喂,昨天我碰到你大学那个追过你的学长了,嚯,胖得我都快认不出了!还是我们家老徐……嗯,虽然也沧桑了点,但底子还在哈!”
“你看,我新做的指甲,好看不?等你醒了,咱俩一起去做,气死徐嵩江那个直男。”
我说得口干舌燥,病床上的人依旧安静地闭着眼睛,只有监护仪上规律跳动的曲线,证明时间并非完全静止。
徐嵩江有时会靠在门口,安静地听我絮叨。我回头看他,他就对我露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感激,也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共享着某种秘密的悲凉。
我们知道她在听。我们必须相信她在听。这是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唯一的、虚幻的稻草。
第四章
第十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徐嵩江的公司有一个外派海外晋升的机会,待遇优厚,发展前景极好。他爸妈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让他去,说他不能一辈子就这么毁了。甚至连翁兰的父母,两位同样苍老了许多的老人,也私下找过他,流着泪说:“嵩江,算了罢……兰兰要是知道,也不会愿意看你这样的……”
那段时间,徐嵩江很挣扎。他抽烟抽得很凶,办公室里总是烟雾缭绕。我去看翁兰时,偶尔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我没劝他。这种事,外人没法劝。留下是情分,是折磨;离开是本分,是解脱,也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折磨。
有一天晚上,我去医院,发现他坐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低着头,肩膀耸动。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没抬头,闷闷地说:“娇娇,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没吭声。
他继续说:“如果我走了,兰兰怎么办?你们……都会觉得我是个混蛋吧?”
我叹了口气,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徐嵩江,没有谁有资格评判你。这十年,你已经做得比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多了。兰兰如果知道……她只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抬起头,眼睛是红的,但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光:“我今天……今天给她读我们第一次去旅行的日记,我好像……看到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但随即又沉下去。这种希望,在过去十年里,像鬼火一样出现过太多次,每一次最终都归于沉寂。也许是仪器线路问题,也许是肌肉痉挛。
“可能是错觉。”我残忍地提醒他,也提醒自己。
“万一不是呢?”他固执地看着我,像个抓住最后一块浮木的溺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