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爸剪头时,店里总放着评弹。" 周老师忽然说,枯树枝般的手指摩挲着老式转椅的牛皮扶手,"有次王厂长来剪头,刚坐下就听见广播里说卫星上天,你爸手抖得差点划到人家耳朵。" 她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笑意,"结果王厂长非但没恼,还说这剪刀声听着比爆竹都喜庆。"

剪刀在小周指间灵巧翻转,顺着毛流的弧度游走。发廊角落的留声机突然卡带,《夜上海》的旋律断断续续,倒像是把记忆剪成了碎片。父亲临终前总攥着那把老剪刀,金属把手上缠着的红布条早被汗水浸成褐色。"记住,剪头要顺着人心的纹路。" 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此刻竟与周老师的叮嘱重叠。

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小周摘下围裙,看见护理员小陈正蹲在地上收拾青花瓷片。阿尔茨海默症专区的走廊里,李爷爷攥着褪色的中山装口袋,眼神迷茫地望着窗外。

"又把降压药当糖丸了?" 小周从消毒柜里取出新的药盒,铝箔板上的药片在阳光下闪烁,像极了父亲总说的 "白月光"。记忆里某个清晨,父亲也是这样踮着脚,把装着安眠药的铁皮盒藏在五斗柜最上层。

走进李爷爷的房间,樟木箱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小周从藤编收纳筐里取出 "记忆触发包",泛黄的粮票在掌心发出窸窣声响。1965 年的油墨气息混着樟脑味,让她想起自家阁楼里封存的旧物箱。

"李爷爷,您看这是什么?" 小周展开折叠的粮票,油墨印制的工农兵图案在晨光中微微发亮。老人干枯的手指突然颤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这是... 第三版全国通用粮票,半市斤的。"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当年我在粮站管仓库,每月十五号发粮票..."

雪花膏的玻璃瓶盖 "啵" 地弹开,茉莉花香顿时弥漫整个房间。小周把瓷瓶凑近老人鼻尖,看着他布满老年斑的脸颊泛起红晕。记忆像被春风吹化的冰层,渐渐裂开缝隙。"阿芳..." 老人呢喃着,布满皱纹的眼角渗出泪水,"她总说我身上有米香,每次发完粮票回家,都要给我梳头..."

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的瞬间,《东方红》的旋律从老式卡带里流淌出来。李爷爷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右手缓缓举到鬓角。这个标准的军礼让小周眼眶发热,她想起父亲退伍时,也是这样对着老照片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您当年是文艺兵?" 小周轻声问。老人没有回答,只是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个油纸包。展开层层包裹,露出枚锈迹斑斑的奖章,五角星中间的天安门图案虽已模糊,却依然庄严。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阳光穿过玻璃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小周打开老人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数字:"粳米 0.142 元 / 斤,面粉 0.17 元 / 斤..." 字迹从工整到潦草,最后几页变成歪歪扭扭的涂鸦,唯有 "阿芳" 两个字反复出现,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

护理员小陈送来降压药时,发现小周正握着老人的手,在笔记本空白处写 "阿芳" 二字。阳光为他们镀上金边,形成一幅温暖的画面。李爷爷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倒映着二十岁时粮站姑娘的笑脸,还有那个总爱哼《东方红》的年轻士兵。

剪刀声再次响起时,已是夕阳西下。周老师望着小周给李爷爷修剪鬓角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那时她总爱趴在理发椅上,看父亲用热毛巾给顾客敷脸,蒸汽升腾间,父女俩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幅画。